时间:2014-11-07 来源:紫砂之家
话说袁世凯要做他的洪宪皇帝,各地的贡品接踵而至,但爱好紫砂陶的袁大头扫了一眼清单却很不满:盛世赏泥绘,怎么就没见阳羡的泥绘紫砂呢?外国公使人手一把以示尊贵,我这新华宫里反而不如他们吗?下面赶紧回答:那都是以前的老货。现在没了。
袁世凯据说非常生气,但生气也没法,作为陶艺绝技,著名的“宜兴泥绘紫砂”确实失传了。
灭了,就灭了。清末民初,国势衰弱,很多民间绝技都灭了,随着唐三彩、乌金釉、祭红釉的相继灭绝,泥绘紫砂的失传只是添了一项纪录而已。
失传的瑰宝
说到底,泥绘是什么呢?一句话,一把清寡的紫砂壶,一旦泥绘,就是身披七彩,腰悬五色;就非富即贵,非神即仙,乃紫砂艺术发展到极盛时期的奢华装饰。
一百年后的2014年,“中国第十八届上海艺术博览会”在深秋的上海开展,还在布展时,国画大师陈佩秋的一件作品就引起了大家注意,那是一把与人合作的容量为400毫升的紫砂壶——“玉笠兰花壶”。
陈佩老法眼矜持,一般俗物看不上眼的,因此从不与人合作制壶,这次显然破了天荒,而且展品也的确让懂行的眼睛一亮:这不正是“泥绘紫砂”嘛?!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玉笠是壶型,陈佩老的“兰花图”清峻脱俗,高蹈雅致,被完美地复制到玉笠壶身,老靛色的兰叶逆风而扬,豌豆黄的兰花含蓄而绽,左下,一对深墨青的天牛正抵角而戏,画面微凸于壶身,浮雕似的手法果决倜傥,一股清气傲气,把匠气、头巾气洗得煞清。
和陈佩老合作的陶艺家叫李俊。但“李俊是谁呢,陈老这么器重他”?!
李俊是个中年陶艺家,是个怪才,在宜兴的泥绘紫砂数一数二。但泥绘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在紫砂界地位真那么高吗?
李俊淡淡地对我说,“盛世出泥绘”不错。但是贬的和褒的都过了。
唐三彩、乌金釉、祭红釉在1949年以后都重新研制成功,唯独“泥绘”,特别是七彩泥绘,就是在陶艺泰斗顾景舟手里也没能复活。
“这要谢谢‘台巴子’!”李俊说着回忆起那段极富传奇的发财故事——
1962年,李俊出生于宜兴的陶艺世家,1岁就患了小儿麻痹症。长大后右腿微跛。按照李俊的说法,那时的宜兴人,出生在陶艺世家并非荣耀,而是相反,“做陶艺的都是最苦最没办法的人”。
我有腿疾,谁都不看好我。他说。15岁初中一毕业,就进了宜兴紫砂一厂的“徒工班”学习陶艺,那是1980年的事,指导老师就是顾景舟,现在一把壶可以拍卖到上千万的顾老师,那时一点也不神秘,很和蔼,我们这些孩子虽然大都出身陶艺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有点基础,但他还是对我们非常严格,以打泥片为例,规定只准打几下,就必须厚薄到位,比如规定是3毫米的厚度,你打得厚薄不均,他肉眼一看就知道,必须重打。差一点都不行。很久以后我们感谢他的严厉,因为泥片稍稍不均,拍出的壶身就不均匀了。不过,当时做紫砂的收入实在太低,地位也低,他鼓励大家:紫砂是我国独门艺术。独门的,将来一定有前途,因为它不可替代!
他还常常说,跟我的,蠢笨的,可以学到技;聪明的,可以学到艺;觉悟的,可以学到神。若要觉悟,学画学书。
1986年,意想不到的转机来了。那年来了一批台湾人,不找名家,专找名家的徒子徒孙,收购各种老壶,第一次听到他们出价时,我们吓得想报警——当时的物价,我们的收入一个月才30元,他们一个破壶就出价1000元!
那时节,宜兴的老壶贱如泥,现在动辄拍卖几百万元、几千万元的紫砂壶,时大彬、陈曼生、陈鸣远、邵大亨……当年街头的旧货摊,乡间的茶叶店里常可见到,就是我们的老师顾景舟,现在一把壶动辄几百万,那时十几元、几十元随便卖。
台巴子眼狠手辣,有一位叫黄久任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极其大气,到我们家,随便扔下一个口袋里面就是几百万元(台币),吼道,把它填满!这在当时真是天文数字,我哪里还有心思上班呢?“把它填满”,就是用老壶装满它啊,什么老壶,不管有名的没名的都要!收购价后来从一两千直接飙到一万,也就是你卖掉一个老壶,一夜就是万元户。
我发动我们一帮师兄弟,疯狂地投身其中,到处搜壶,城里没了,就去乡下,去山里,山里没了,出省,凡紫砂文化覆盖之处,都去,金华、湖州、绍兴、宁波、屯溪、宣城……我们叫“清乡”,无数老壶从茅草房和破旮旯里被揪出来,破的,残的都不放过,现在想想真是作孽!老壶很快搜完了,台巴子便要我们仿制,有一次,台巴子问我老师是谁,我说了实话,他们对了一下眼,就拿出了一个我没有见过的“怪壶”——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泥绘紫砂——问我能不能仿。说,如果仿得到位,酬金就是5000元。以后长期包销。我又心动了。长期的搜求老壶使我练就了火眼金睛,眼梢一瞥,就知真伪,这是仿制古壶的前提。
这些事,我们都是瞒着顾老师的。宜兴城里已经成立了“紫砂整顿办”,狠刹买卖老壶和仿制老壶的“歪风”,我家成了政府重点问候的对象,我被列为“宜兴十大壶王”(仿壶)之一,门口成天站着便衣,一见陌生人进门,他们就闪进门“捉现行”,我只好悄悄地讨教父亲,父亲是老派艺人,说,那叫泥绘紫砂,已经失传很久了,虽然他年轻时见过,但也不会做。
为搜求“泥绘紫砂”的知识,我壮着胆向顾老师求教,才知道泥绘是用紫砂泥浆堆绘、然后高温烧成的一种特殊技艺,曾盛行于康、雍、乾三朝盛世,乃皇家审美,雍容典雅,清逸精致,历史上昙花一现,现在已是广陵绝响。
我说,我今生的大愿,就是想恢复这门绝技。
记得顾老师惊讶地看着我一会,只是点点头,没说一句话。
重放的奇葩
好比楹联之于楼台,刺绣之于绸缎,泥绘加诸紫砂,好比菩萨有了金装。
但是,怎么解释市面上那些断烂泥绘,恶俗堆画呢?它们的泛滥极大地败坏了泥绘紫砂的声誉,笔者就此直问李俊,李俊的回答是,现在的哪一行没有假冒伪劣呢?上品的泥绘,就像美味,直觉告诉你一切。
李俊承认,正是80年代中后期的“倒卖老壶”使他掘到了第一桶金,有了这桶金,他可以撇开尘世的一切羁绊,全身心地、废寝忘食地投入泥绘紫砂的开发研究。
“当然,不能不承认‘五千元’一把,而且‘长期包销’也是我发狠开发泥绘紫砂的强大动力”,李俊说,发轫于宋的紫砂制壶,至清初泥绘的崛起而极盛,泥绘的工艺是在壶坯上,保持特定的湿度,用本色(制壶泥)或其他色泥,制成细泥浆,堆绘花鸟、山水或图案纹样。用泥浆堆画,须有恰当的厚度,方能产生薄意雕的浮雕透视效果。初生牛犊不怕虎,李俊到乡下找来一只残缺的泥绘紫砂,没日没夜地琢磨、仿制,但第一次烧出的泥绘,让人哄堂大笑。
因为“堆绘”,好比你一个化妆,打粉底,首先得挂上去,你浮雕,挂不上壶身,高温一烧就像硬痂一样脱落下来,行话就叫“脱裤子”,斑驳的壶身就像白癜风一样难看。
看来关键在“恰当”。壶身太干,吸附太快,“附件”就要掉;壶身太湿,“附件”贴上去,就要化洇,甚至陷进去。李俊试验了无数遍,调制了无数的干湿处方,才找到了最佳最“恰当”的壶身干湿度。
解决了“掉渣”的难度,他立刻就面对“色彩”难题。
泥绘的特点是紫砂泥料为“墨水”为“颜料”,以绘代工,以绘代笔,或绘山水花鸟,或绘人物博古,或绘书法诗词,或绘人生格言,融诗书画诸艺术于一体,从色泽来看,泥绘分为单色绘和双色绘两种。单色绘皆以本色泥浆点画,艺术效果似寿山石雕之“薄意”浅浮雕。双色绘以壶胎以外的另色,如紫砂壶胎上用朱泥、绿泥、调和泥来堆画。如瓷器之五彩、三彩,色泽艳丽,比本色夺目,艺术效果极佳。
如美国西雅图博物馆所藏陈鸣远的传世作品“梅桩壶”,胎呈紫红色,壶上梅花将有色的泥浆堆绘而成,梅花为淡黄色,对比强烈,栩栩如生。美国里弗尔艺术馆所藏清初名家陈汉文的“泥绘六角砂壶”,六面皆饰山水和乾隆御诗,肩盖画梅,肌理清骨,飘逸清奇。清初泥绘高手杨季初所作的、藏于苏州博物馆的“泥绘山水紫砂笔筒”,以黄、紫、黑和赤褐等色泥绘制,与本色胎融洽而成,画面生动,笔法细腻,厚则立体感强,薄则视觉性美,是紫砂泥绘装饰的巅峰之作。
但他发觉,前辈大师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色彩不够丰富。由于泥绘是紫砂装饰的最高境界,所以历代大师都信守“绝不用颜料”的天条,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必须用紫砂泥料通过高温窑变烧出来,换句话说,紫砂虽然名“紫”,其原料并非仅仅紫色,而是五光十色,灰褐、墨黑、赭橙、垩白、蟹青、虾青、麻灰……
一般陶艺家不用知道那么多的色彩,但是,以泥料为颜料的李俊,就必须把黄龙山所产的几十种矿泥都做好标签,高温烧一遍,他必须事先知道,什么色谱的泥料,经过煅烧会按照预期变成什么颜色,并据此建立详尽的“色泥档案”,也就是宜兴独此一家的“李俊颜料库”。
“这工程不小!”一些前辈听说李俊锁定泥料色谱的计划后都发出类似的浩叹:等于神农尝百草啊!
但李俊乐此不疲,甚至发现了无穷的乐趣。他发现,某种“蛋黄色”的泥料,按比例,加入某种辅助泥料而高温煅烧后,变成宝石红;某种黑色原矿,烧成后却变成前人不知的“魏紫”,而某种绿泥,烧成以后却是象牙白;某种灰褐色的原矿,掺入某色原矿,烧成后却变成众人苦苦寻求儿不得的豆绿;再回到“蛋黄色”,把“蛋黄色”泥料加入某种白中微绿的原矿,竟然烧出了前辈一直没能烧成的正宗的粉红色!
在宜兴泥彩的迷宫中,九九归一,谁又能用原矿烧出纯正的黑色呢?李俊。跛足而神秘的李俊,用某种虾青色矿料高温烧出了乌金色。
“我现在要攻克的最后境界是品位”,李俊谦逊地说,泥绘,怕就怕一个“俗”字,制壶的学养稍稍欠缺,就易落俗,雅俗只在须臾间,也就是壶家必须具有相当高的书法绘画、贴塑的艺术功底,才能雅而不淡,华而不靡。
“宜兴高手太多,我还得多读书”,现年53岁的李俊说,“顾老师当年说了,若要觉悟,学画学书。承蒙前辈不弃,我有缘和陈佩老,和张桂铭,和丰一吟、周慧珺合作,就是要汲取他们的清气、逸气和书卷气啊。”
他的腿确实不太灵便,却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坎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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