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02-25 来源:紫砂之家
大地丰润
我的家乡宜兴紧挨着浩淼的太湖,湖边有七十二渎。渎,字典解释,沟渠、水道。在我们宜兴,这渎却是指太湖所泄之地。这地,白天干爽如香灰,一到夜黑,便水意氤氲,因此这地又被乡里人称为香灰地、夜潮地。
宜兴最出名的地方物产除了紫砂壶,还有就是渎上百合了。这百合虽苦心,却滋阴养肺,有太湖人参之称。宜兴还有一样被称为人参的物产,也是这渎上出产的。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大萝卜而已。但这大萝卜却非一般,甜脆如香梨。一到冬季上市时节,上海、无锡一带的精明市民买萝卜时,总要问一句,这是渎上萝卜吗?如是,便欣喜,买回去,或生吃,或切丝凉拌、或是放炉上炖肉,日日吃它,也不会厌。
这样的土地,种什么长什么,自然就精贵。因此,渎上的人就发明了套种的耕作法。比如,百合地上套种上西瓜、香瓜。红瓤黑籽的大西瓜,虽是渎上人家的副产品,却是我孩提时代最神往的东西。那沙甜如蜜的滋味,现在想起,我还得流口水。
我舅家就在渎上。舅家门前有条小河,坐上船,划上两三把橹,船便进入太湖浩淼的烟水中。小时候,到我舅家走公路不大方便,我总是搭乘舅家村上来我们镇卖物产的小船去。
去舅家就是为了吃西瓜的。舅家村人见到我去,总是笑我,“大外甥,你又来偷西瓜吃了?”
绿野上,绿翠翠的滚圆大西瓜煞是馋人,不偷吃,对不起生养我们的土地。偷瓜一般在中午。盛夏的阳光热辣辣,从太湖里吹来的风却凉爽爽。看瓜田的是舅家村上的光棍汉子兆庆。兆庆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灰蒙蒙的如泥土似的脸皮,上面长满了茅草似的胡子。他在凉棚上老远就看到我们了,却闭上了眼睛,打起了呼噜。一只野蜜蜂在他耳边嗡嗡地叫,要钻进他的耳孔,他伸出蒲扇样的大手,啪地一下,蜜蜂没打着,自己却挨了一个耳刮子。如是三番,我们已在瓜地里把小肚子吃得也滚圆如西瓜了,只才听他一声大喊,抓偷瓜佬哦。我们吓得撩起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抓着红瓤的西瓜啃,脚让缺口一绊,吧嗒一跤,跌在地上爬不起来。只听兆庆在身后哈哈的笑,“大外甥,你慢点跑,当心把小肚子跌爆了。”
现在想起这些就感到特别温暖。这些朴实的生命也和大地一样仁厚。
远去的铁匠
油菜花开的时候,远方的客人就会踏着芬芳来我们村。
村路弯曲,路旁开满了各色野花,大片的麦田像绿色的地毯,铺满了大地,野蜜蜂在飘荡着油菜花香的暖风中嗡嗡飞舞着。每到这时,我便会坐在村头的柳树下,目光像路边的牵牛花,沿着村口小路向绿野深处蜿蜒。
白云下,细细长长的小路尽头,真的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不用细看,便知道矮的是爹,高的是儿。生命像一把尺,日月是尺上的刻度,用这尺一量,就知道谁在岁月里走的时间长了。
总是做爹的走在前面。岁月的犁铧已把他的脸犁得满是沟壑,三角小眼像被牛踩过泥塘,混沌得让人看不到他的心底。儿子呢?儿子也像他爹一样黑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鼻子、嘴巴,只是脸膛看起来比爹光润些了。他们的肩头上各挑着一付担子,小扁担弯成了一把弓,走一步,扁担就吱扭作响。走近了,才看清他们挑着的是一付吃饭家什——铁砧、铁锤、火炉、风箱。
这是一对从远方来的铁匠父子。
他们穿着我们这里人不一样的黑衣黑裤,嘀嘀咕咕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蛮语,一举一动都带着远方陌生的气息。他们在村头的打谷场上歇下担子,摆下砧子、铁锤、就开始升炉打铁了。手拎废旧农具的村里人也慢慢都围过来,一会工夫,铁炉边便放了一堆缺齿断牙的镰刀、锄头、铁耙。
太阳一点点白,空气渐渐地热,铁匠的炉火变得纯青。黄锈的农具在炉火舔舐下,慢慢地红润、透明,返老还童。老铁匠用钳子夹起烧红的铁,放在铁砧上,小铁匠便抡起铁锤,对着红亮的铁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铁锤落处,飞溅的火花在小铁匠油亮的肌肤上蹦跳,只几锤工夫,彤红的铁就变成一弯红月,或一轮太阳。身围黑裙的老铁匠把这弯红月或太阳放在清水里,“滋——”地一声,清水里升腾起一股白烟,待烟消雾散时,就会看到老铁匠手里举起一把闪着青幽光芒的镰刀,或是一把和泥土一样凝重、朴素的锄头、铁耙,这些镰刀、锄头和铁耙上面还袅绕着金色的麦穗馨香和大地的芬芳。
六月,当暖风吹过,江南大地一片金黄时,父亲便会和母亲举着镰刀走进金色的田野里,在大地上写出一行行丰收的诗;当收获后的土地裸露出油黑的胸怀,父亲便又会赶着水牛,驾着犁铧,肩扛锄头、铁耙和母亲走进田野里,在广阔的大地上谱写一首首农耕的曲。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江南的晴空下回荡着,老铁匠眯着浑浊的眼睛,细细地听着铁锤敲出的声音,他是在聆听大地跳动的心声?还是季节擂起的响鼓?从他黝黑的脸上,我看到遥远的过去,看到广阔的原野和一个个村庄。
铁匠炉里的火慢慢地变灰变白,远方来的铁匠父子这才停下手来,拿出一杆长长的竹烟竿,在渐渐熄灭的炉火旁抽袋烟。
你们是从哪儿来?
我们从远方来。老铁匠浑浊的眼睛里有着阳光一样的温暖。
你们又要往哪儿去呢?
我们往远方去!小铁匠把眼睛转向远方。远方,夕阳已缓缓地落下地平线,大地、河流、村庄被晚霞染得一片绚烂。
挑着铁匠担的黑色身影渐渐消逝在远方,四合的暮色里,我仿佛又听到从遥远的时间深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白兰花 茉莉花
那年街上又见人卖白兰花、茉莉花了。
文革已经结束,蛰伏在小镇人心底的生活情调,也像霏霏烟雨中的柳条又蓬勃起鹅黄的嫩芽来。
苍老的街巷里,绝迹了多年的小吃担又露了面,王麻子小馄饨、鲜润润嫩滑滑的清汤豆腐花、还有甜糯糯香津津的桂花莲子粥等江南特色的小吃,不仅勾起了大人小孩的馋涎,更让人又体会到了久违的江南市井生活的闲适和安逸。
而走在黄昏余晖里的卖花女孩,更把这种浓浓的市井生活升华到了诗的意境。
“白兰花——茉莉花——”身穿白底细花衣衫手挎精致花篮的女孩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路走着、一路叫卖,晚风中飘荡着花的馨香,深深地吸一口,便让人沉醉。
白兰花、茉莉花是那时江南人心底最爱的花。它们质朴素雅就像江南的女孩,拈朵放在身上或夹进书本里,花的魂便沁入你的骨髓,涤荡你的神魂。
那时我们村里几乎家家都养这两种花。我们村紧捱着一条叫殷村港的运河,殷村港东接太湖,西连滆湖,因此可以说村里人家种养的这些白兰花茉莉花是汲着太湖的灵秀和吴越的精魂长大的。
夏至过后,许多娇艳欲滴的花经不住夏日燠热的侵袭纷纷凋碧了。而这时白兰花和茉莉花这对姊妹却悄悄地来到了这世界。白兰花清秀文静似姐姐,茉莉花娇小调皮为妹妹,它们羞涩地躲在油绿的叶子下面,不显眼、不张扬,却散发着怡人的芬芳。那份纯碎和超然的美丽,让在浊世中浸淫的生命感动净化。
我们村有一个爱花而成痴的人,他就是我同学兰的养父,一个整日病恹恹的中年男人。然而只要他一站在花的跟前,腰就不弯了,气就顺畅了,整个人立刻就年轻二十岁。他家宽大的园子里种着几十株白兰花、上百盆茉莉花,他给它们浇水,用豆饼为它们施肥,看着花开花落,那种物我两忘如痴如醉的境界,没有太多经历的人是不会达到的。
有天,我有事去他家,见他正在白兰树下拉二胡。当时我不知他拉的是什么曲调,只觉得沉郁悲凉,现在想来大概是阿炳的《二泉映月》了。我想也只有《二泉映月》能表达一个男人历尽沧桑后的情怀。堂屋里,兰正在方桌上擀面,一块小小的面团被她反复地揉,然后用面杖把面擀成薄薄的一片,折叠,再切成云丝,园子里的白兰花、茉莉花静静地听着这如泣如诉的琴声,不时溅下一滴滴晶莹的水珠,这大概是它们的泪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兰的养父早已作古,我身处的小镇也完全变了面目,显得热闹繁华,只是黄昏的街头再也不会见到卖白兰花茉莉花的女孩的身影。然而在这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我心灵的上空依然弥漫着白兰花、茉莉花那质朴清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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