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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壶(一九五六年) |
《
牡丹壶》的成功还在于它非同凡响的泥色
高明的画师能够描绘美丽女人的千娇百媚,除了娴熟的技艺,还因为他对女性有着独特而深切的感受。
蒋蓉的《
牡丹壶》以整个壶身作为花瓣,用壶嘴和壶把作枝叶,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惊艳,又有一种欲放未绽的含蓄;花瓣,似少女的裙裾在微风吹拂下飘然摆动,那种青春的质感和情色的光影分明是天下最华丽的凝固的诗行,仿佛把江山美人的前世今生一齐展现在你的心头、你的眼前。
《
牡丹壶》的成功还在于它非同凡响的泥色。与其说花蕊的娇黄带着露水般的鲜嫩,花瓣的绛红有一种脱俗的热烈奔放,那莫如说是对俗世生活的赞美,是温馨可人的莹洁。无论如何,着了魔的色彩在
蒋蓉手里已经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
点睛之笔的妙处还在于壶盖上的“的手”,是一只扑闪的彩蝶。这简直是一只令人妒嫉的小精灵,你能感觉到它那五彩斑斓的蝶衣上的绒毛,甚至被它调皮的眼睛里那种顾盼生辉的流光所感染。
“前前后后,捉了176只蝴蝶。”
蒋蓉回忆说。
1958年春天的田野宽容地接纳着一个捕捉蝴蝶的紫砂艺人,并且,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博大胸怀给了她更多创作的激情。她把捉来的蝴蝶放进玻璃缸里,日夜观察,然后放生——她喜欢看着蝴蝶脱离了囹圄飞向自由的刹那间的剪影,其实,最后一只定格在《
牡丹壶》上的,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蝴蝶,而是一种美丽生命的图腾。
在创作《
牡丹壶》的日日夜夜,
朱可心一直给她以父爱般的关怀。他毕生最擅长的正是花器和
筋纹器的制作。因此,在泥料的配制、造型的比例等技术问题上,他以一个老师傅的眼光提出了许多让
蒋蓉豁然开朗的意见。至于蝴蝶雕塑的传神部分,
朱可心则对
蒋蓉的不凡手艺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壶进窑后,他三番两次到窑上去转悠,他放不下心;一会儿从火眼里看看火,一会儿叮嘱窑工几句。直到壶顺利出窑了,他才露出一个少见的灿烂的笑容。
作为长辈,他从不轻易流露对别人作品的褒贬,但一个老艺术家的良知告诉他,
蒋蓉会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
关于
朱可心,
蒋蓉是这样回忆的:
朱辅导和朱师母待我好,真是像待女儿一样。有空,我经常去朱家串门,朱辅导总是让我看他珍藏的老茶壶,给我讲紫砂前辈的故事,有时也谈谈技术革新的事。朱师母知道我喜欢吃面食,就经常给我包馄饨、擀面条。自然,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我的婚事。朱师母几次给我介绍对象,还劝我要求不要太高,但他们知道我的个性,从来不勉强我。有一次,朱师母说,
蒋蓉啊,可心和我这么喜欢你,你就做我们的干女儿吧。事实上我并没有叫过他们一声干爹干妈,但我确实把他们当成自己的长辈一样来敬重……
如果以长辈的眼光来看,你真的没有理由不喜欢
蒋蓉。她永远是那样温柔、纯朴、善良、勤快,像一泓透明的泉水,悄无声息地从你身边流过。当她在全身心投入创作的时候,那种忘我的境界,会让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美叫虔诚。
朱可心无疑是这样一种美的发现者和保护人,他在各种场合推崇
蒋蓉,他不怕别人说朱辅导偏心。
蒋蓉说:“因为我相信自己。”
世界就是这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那么一些人,只需摇动口舌就可以搅得天昏地暗、鸡犬不宁。大凡细菌的繁殖需要一定的温度,1958年的“大鸣大放”,就像惊蛰后的一声闷雷,让一些冬眠的小东西纷纷出土。鸣放的势头,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连宜兴紫砂工艺厂这样一个远离政治的地方,一夜之间也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漫画,竟然是攻击
朱可心和
蒋蓉的。画面上涂脂抹粉的
蒋蓉正在做壶,
朱可心龇着牙,一脸坏笑地站在她的旁边,他的身后竟拖着一条狐狸尾巴。漫画的作者惟恐读者看不懂,还加了一行注解:名曰技术创新,无非利欲熏心。
朱可心的第一反应是差点晕倒。他脸色发白,手脚冰冷,被几个徒弟搀扶着送回家中。当天夜里他就支撑着和老伴去镇里找到第一书记。经历了一生坎坷,他把名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请求书记主持公道。书记则山水不露地要他“冷静对待”。不是玩政治的人哪里有什么城府和谋略,
朱可心甚至激动得说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用包了铜皮的拐杖狠狠地敲击地面,以宣泄胸中的愤怒。
7个老艺人中,耿直的
王寅春当即拍案而起:“太不像话,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子打断他的腿骨!”
王寅春血压高,一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总是习惯地用一把小小的水帚蘸着水,掸自己滚烫的脸庞。
裴石民和吴云根也都态度鲜明,谴责这张漫画是小人所为;
任淦庭从小失聪,自号大聋,他一辈子不管闲事,处处明哲保身,若遇上自己不便表态的事情,他就指指自己的耳朵。但他看了漫画,也觉得太过分了;
顾景舟以他一贯的清高,对这幅拙劣的漫画只说了两个字:“恶俗!”
那么,
蒋蓉呢?
按照一般人的看法,清白的女子受到侮辱冤屈后,首先应该大哭大闹,甚至寻死觅活,然后在众人的百般劝阻下才放弃轻生的念头,然后由一个权威人物出来说公道话,像豪雨一样洗却那些不白的冤屈。
蒋蓉的表现则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她像一尊雕塑一样端坐在自己的工作椅上;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如此的奇耻大辱,似乎在挑战她的生命承受之重;山崩地裂的轰然巨响之后,鹰还在飞翔。她不是鹰,但她的信念之翅在经受了暴风雨的鞭笞之后仍然没有折断——大家奇怪的是她居然还能干活。对于那些好事者、那些等着把口水变成洪水的人来说,她吝啬得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们。即便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也不可能演绎得如此完美啊。
裴石民说:“你们小看她了,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呢!”
顾景舟显然不愿对这事发表更多的意见。但他有一次在和徒弟们论壶的时候说,你们要好好学一学蒋辅导,为什么她无论做什么东西,总是清新可人?那是气质在起作用,你们光学技术,学不到神韵,等于什么都没有学到。
这等于是在声援
蒋蓉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
顾景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属难能可贵。
顾景舟毕竟是
顾景舟,他一讲话,一些人就不吱声了。
有人不禁长叹一声:人家还是惺惺惜惺惺啊。
一直到镇委书记亲自来紫砂厂宣布那张漫画属于污辱性的“毒草”,应予追查严处的那一天,
蒋蓉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徒弟们围着她,给她擦拭眼泪。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蒋辅导哭起来也是这么优雅——无声流淌的泪水在她的面颊上晶莹成一片,你会想起闪着阳光碎片的清澈的溪流。
蒋蓉说你们全都走吧,让我好好地哭一哭,我哭得很开心……
徒弟问她:“蒋辅导,为什么当时你不哭呢?”
蒋蓉说:“因为我相信自己。”
后来
蒋蓉告诉她的朋友,其实她当时就知道这张漫画是谁所为。嫉妒与心怀叵测者就像蝙蝠一样总是等待黑夜的降临,它们选择在黎明前撤退。就像你不能诅咒黑夜一样,你无法让小人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黑夜属于小人,阳光属于君子;她盼望着阳光一样的公正破雾而出,并回报以晶莹的泪泉。她感谢泪水,它洗涤着俗世的尘埃,抚慰着伤痛的心灵;无论欢愉还是痛苦,一切都从透明的泪水出发。倾盆的暴雨之后天空湛蓝,会飞的鹰仍然以她的翅膀抒写着未来的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