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08-07 来源:紫砂之家
1958年的“大鸣大放”,就像惊蛰后的一声闷雷,让一些冬眠的小东西纷纷出土。鸣放的势头,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连宜兴紫砂工艺厂这样一个远离政治的地方,一夜之间也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漫画,竟然是攻击朱可心和蒋蓉的。画面上涂脂抹粉的蒋蓉正在做壶,朱可心龇着牙,一脸坏笑地站在她的旁边,他的身后竟拖着一条狐狸尾巴。漫画的作者唯恐读者看不懂,还加了一行注解:
名曰技术创新,无非利欲熏心。
朱可心的第一反应是差点晕倒。他脸色发白,手脚冰冷,被几个徒弟搀扶着送回家中,当天夜里他就支撑着和老伴去镇里找到第一书记。经历了一生坎坷,他把名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请求书记主持公道。书记则山水不露地要他“冷静对待”。不是玩政治的人哪里有什么城府和谋略,朱可心甚至激动得说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用包了铜皮的拐杖狠狠地敲击地面,以宣泄胸中的愤怒。
七个老艺人中,耿直的王寅春当即拍案而起:“太不像话,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子打断他的腿骨!”
王寅春血压高,一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总是习惯地用一把小小的水帚蘸着水,掸自己滚烫的脸庞。
裴石民和吴云根也都态度鲜明,谴责这张漫画是小人所为;任淦庭幼小失聪,自号大聋,他一辈子不管闲事,处处明哲保身,若遇上自己不便表态的事情,他就指指自己的耳朵,但他看了漫画,也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头表示蔑视;顾景舟以他一贯的清高,对这幅拙劣的漫画只说了两个字:“恶俗!”
那么,蒋蓉呢?
按照一般人的看法,清白的女子受到侮辱冤屈后,首先应该大哭大闹,甚至寻死觅活,然后在众人的百般劝阻下才放弃轻生的念头,然后由一个权威人物出来说公道话,像豪雨一样洗却那些不白的冤屈。蒋蓉的表现则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她像一尊雕塑一样端坐在自己的工作椅上,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如此的奇耻大辱,似乎在挑战她的生命承受之重。山崩地裂的轰然巨响之后,鹰还在飞翔。她不是鹰,但她的信念之翅在经受了暴风雨的鞭笞之后仍然没有折断——大家奇怪的是她居然还能干活。对于那些好事者、那些等着把口水变成洪水的人来说,她吝啬得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们。即便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也不可能演绎得如此完美啊。
裴石民说:“你们小看她了,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呢!”
顾景舟显然不愿对这事发表更多的意见。但他有一次在和徒弟们论壶的时候说,你们要好好学一学蒋辅导,为什么她无论做什么东西,总是清新可人?那是气质在起作用,你们光学技术,学不到神韵,等于什么都没有学到。
这等于是在声援蒋蓉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顾景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属难能可贵。顾景舟毕竟是顾景舟,他一讲话,一些人就不吱声了。
有人不禁长叹一声:人家还是惺惺惜惺惺啊。
一直到镇委书记亲自来紫砂厂宣布那张漫画属于污辱性的“毒草”,应予追查严处的那一天,蒋蓉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徒弟们围着她,给她擦拭眼泪。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蒋辅导哭起来也是这么优雅——无声流淌的泪水在她的面颊上晶莹成一片,你会想起闪着阳光碎片的清澈的溪流。
蒋蓉说你们全都走吧,让我好好地哭一哭,我哭得很开心……
徒弟问她:“蒋辅导,为什么当时你不哭呢?”
蒋蓉说:“因为我相信自己。”
后来蒋蓉告诉她的朋友,其实她当时就知道这张漫画是谁所为。嫉妒与心怀叵测者就像蝙蝠一样总是等待黑夜的降临,它们选择在黎明前撤退。就像你不能诅咒黑夜一样,你无法让小人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黑夜属于小人,阳光属于君子;她盼望着阳光一样的公正破雾而出,并回报以晶莹的泪泉。她感谢泪水,它洗涤着俗世的尘埃,抚慰着伤痛的心灵;无论欢愉还是痛苦,一切都从透明的泪水出发。倾盆的暴雨之后天空湛蓝,会飞的鹰仍然以她的翅膀抒写着未来的章回。
时间深处的1959年在大跃进的声浪中翩然而至。蠡河的潮涨潮落记录着久远岁月里那些不可磨灭的往事。蒋蓉和顾景舟在这一年的春天一起去南京参加全省群英大会。无疑这是一份众人钦羡的荣誉。南京距离宜兴300余里,坐班车需要半天之久。这在当时来说,已是出远门了。回来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买了一些糖果,准备回去让厂里的同事和徒弟们分享。他们并不知道,两个单身的人一起发糖,竟引起了一番令人尴尬的误解。大家看到他们那样高兴,那样穿戴整齐、满面红光地给大家发放糖果,以为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了。有的人去准备鞭炮,有的人打算去附近的农民家买一头肥猪回来让大家聚餐庆贺。蒋蓉先从大家的情绪里发现事情的走向偏离得荒唐,她赶紧申明,她发糖和别人没有关系,她只是和大家分享一下去省城开会的快乐而已。本来高高兴兴的顾景舟则一下子变得火气很大,但如果要骂人,大家都是好心,去骂谁呢?他的一把无名火简直无处可发。一连几天,大家看到顾辅导绷着脸一声不吭。如此一来又引发了大家对顾、蒋两位辅导婚姻走向的猜测。结果则是令大家失望的,两位辅导各有自己的生活准则与性情脾气,又都是心高气傲的,把他们往一起撮合,实在太难而且没有必要。
徒弟们私下里也为他们扼腕:要是他们能够结合该多好啊,那不仅是紫砂光货与花货的奇妙组合,也是紫砂界的一大佳话,中国紫砂将在20世纪50年代写下别致而灿烂的一章。
“你们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这是不可能的。”朱可心对大家说。
一种无形的压力有时会左右蒋蓉。39岁了,一个青春的尾巴对于一个未婚的女子来说,会有稍纵即逝的感觉。蒋蓉却还能做到从容自如。婚姻既是神圣的,与事业比又何其渺小。底线的不可退却,情感的不容苟且,让她的坚守平添了一份悲壮的意味。
也有夜阑人静、一灯茕然的时候,纵然生命的另一半与今生无缘,那也无可改变她的人生坐标。
她不寂寞,她还要做很多很多的壶。想起它们,蒋蓉的步履就会变得轻快,心头就会荡漾着创作与劳动的快乐。
假想,若是一个儿女成群的蒋蓉,整天忙于家累,她还能做壶吗?做一个合格的母亲需要一个女人付出毕生的心血,而一个艺术的蒋蓉必将湮没在一堆堆的俗务之中,蒋蓉为自己的清高支付着别人看不到的代价,她愿意,并且无怨无悔。
近40年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1996年6月3日,一代紫砂巨擘顾景舟仙逝,享年81岁。当时这是紫砂界的一件大事。舆论界普遍认为,顾景舟从事紫砂60余年,在治学、从艺、鉴赏、传承等诸多领域均有杰出贡献。
作为半个多世纪的老友,蒋蓉送了花圈,但那几日她腿疾严重不能下地,在众人劝说下没有参加追悼会。她派养女艺华前往吊唁,表达她的哀思。之后一连多天,她茶饭无心,一种黯然的哀伤挥之不去。当年的七大艺人,现在唯剩下她一人。她和顾景舟相识近60年,作为当代中国紫砂的两座高峰,他们之间既有惺惺相惜,也有歧见冲突。其实从内心讲,她非常佩服这位长兄超群的文才与壶艺,至于性情和观念、流派上的差异,正像世上许多相生相依的事物一样,如果只有光器而没有花器,紫砂就不那么精彩;倘若只有顾景舟而无蒋蓉,当代紫砂历史就将失去许多绚丽的篇章。她终于知道,一个其实一直放不下她、一直很在乎她的人远行而去了。比哀思更深重的,竟是无边的失落与追念。
“紫砂人间国宝”——这是爱戴她的台湾壶迷送她的称号。作为中国当代紫砂花器的开山人物,蒋蓉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200余件,一部分分散在海内外收藏家手中,一部分被英国、澳大利亚、新加坡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香港茶具博物馆,江苏省、无锡市博物馆收藏,还有一部分则捐献给了宜兴陶瓷博物馆。
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这是黄宾虹92岁弥留之际吟出的清代名家彭元瑞的名句。蒋蓉晚年特别喜欢这副对子。
600年紫砂,风流人物如过江之鲫。一些人名声隆隆,作品能留下几何?蒋蓉的特性在于,她从来就是清澈的,一生如荷之于污泥,清气如缕、渐渐浩大,听似无声而胜若有声;花国气象则以生命营造,其势葳蕤而蔚为大观。
花非花,雾非雾。
蒋蓉之花,乃紫砂不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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