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茶馆的悠悠岁月

在我年少时，家坐落在江南的一条老街上，那条街在我记忆中日渐弯曲、衰老。小河蜿蜒流淌，唱着岁月的歌谣，将老街一分为二——东街与西街。石桥高高拱起，宛如一位驼背老者，默默承载着老街的往来人潮。石桥旁，茶馆依偎其中，灰墙黛瓦、青砖铺地，桐油漆过的木排门被岁月涂抹得灰暗斑驳。在糖果店、香烛店、南货店、裁缝店等各式各样的店铺气息中，茶馆显得格外热闹。我上学时总要经过那里，总能听到里面嘈杂的声响，忍不住多看几眼。记得门后那座老虎灶水汽蒸腾，屋内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来茶馆的大多是年迈的老人。年轻人忙于生计，难得有空闲，即使有空也是往电影院跑或在家打扑克。老人们辛苦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把家庭的重担交给孩子们了。每天只要完成儿子媳妇吩咐的杂事，安顿好家里的小孩，就可以肩头搭着竹篮或手头拎着水壶到茶馆里闲聊，然后等着“阿庆嫂”笑吟吟地提着壶儿款款而来。

在那些枯燥黯淡、日渐寂寞的日子里，上趟街、去茶馆喝次茶是这些老人们一天中最精神焕发的事情。

茶馆老板已年过半百，几根稀疏的头发贴在头上，硕大的圆脑袋摆在矮胖的身体上，犹如西瓜蹲在瓮头上。来此的茶客很少听到他的声音，倘若主动和他打招呼，那一声“嗯”也颇为艰难地从翕动的嘴唇中飘出，所以大伙儿都叫他“闷葫芦”。“闷葫芦”自从从父亲手中接过只有一开间的茶水铺后，就与它相依为命了，吃在铺里，睡在铺里，一点点把铺子扩大成三间开的茶馆。氤氲的热气，不知不觉中把一个清癯的年轻人熏成了一个胖墩墩的中老年。而茶馆的“阿庆嫂”就不同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她要比“闷葫芦”年轻得多，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杏仁眼汪着一潭秋水，芙蓉花开的圆脸，齐耳短发，一笑便露出一排细细白白的珍珠牙。她嘴快、脚快、手快，人们常开玩笑说：“你家男人是三拳头打不出一个闷屁，他的话都给你说去了。”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永远是鲜润的。灰暗的茶馆有了“阿庆嫂”蝴蝶般的身影和银铃般的笑声，就变得倍加温馨和亮丽。

每天晨曦微露，东方渐白，木排门吱扭一响，茶馆便敞开心扉迎来了一天的曙光，也把美好的希望迎了进来。炉子里的火吱吱作响，“闷葫芦”黝黑的脸膛被映得红亮。他立在溜光水滑的台板上，小心翼翼地从顾客手中接过热水瓶，放在一排排干瘪的用布袋做的水龙头上，轻轻一扭，汩汩的热水便如山涧溪流般唱着欢快的歌儿飞泻而下。这时的“阿庆嫂”一边梳理着油亮的头发一边埋怨着老头：“天天这么早干吗？老街只有一个茶馆，该来的总会来的。”说归说，随即就在旁边利索地抹桌擦椅了。清香扑鼻的热茶、憨厚的“闷葫芦”和热情的“阿庆嫂”，仿佛是老街上一块充满魔力的磁石，将老街上的舒适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在午后的暖阳里，不知不觉地吸引到了简陋的茶馆中。

常见到这样的情景：兜着蓝布白花围裙的“阿庆嫂”抓了几把暗红的茶叶放在壶里，泡上烧得滚烫的热水，顿时清香四溢，把空气熏染得清朗祥和。这时，一个个老头就如入林的鸟儿般陆续走进茶馆，把热水瓶往“闷葫芦”手头一塞，笑呵呵地跟“阿庆嫂”打个招呼便开始入座。热气腾腾中，脸上漾着笑容的“阿庆嫂”拎着壶儿穿梭其间，就像春天派来的使者。哪些茶客是“牛饮”便得多去加几回水，哪些茶客喜欢喝浓茶便得多放些茶叶，哪些茶客喜欢神侃便得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和他们唠唠。那些茶客闭上一眼，呼噜噜地喝上几口，顿时通体清爽，舒服至极！茶客的喉咙让茶水润过了，便打开了话匣子，听来的逸闻趣事自然免不了要传播一番，但说得更多的是最近的烦心事：孩子越来越犟，越来越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媳妇越来越看不顺眼；最近身体也不如以前了，经常这里那里不舒服。憋在肚里的话已久，无处发泄，现在如绵绵江水一泄千里。

老人们喝茶并不深究“养性静心”的道理，只是觉得花上一毛钱，在这泡上一时半会儿，阴云密布的心境就变得清朗明净，走在大街上便有了迎风玉立的精神气儿。小小的茶馆成了茶客人生路上温暖的驿站。

当然，还有些醉翁之意不在茶的，而在于听书。善解人意的“阿庆嫂”总是间隔一段时间从外面请来一些说书的来助兴。那些油头粉面的说书人玉树临风地往前一站，一双炯炯的眼睛往场下一瞄，那块醒木“啪”地一声惊响，嘈杂的茶馆立即寂静下来。岳飞、薛仁贵、杨家将……这些英雄人物的故事不知听过多少遍，但就像百灵鸟的歌儿永远听不厌。那说书的总在精彩之处嘎然而止，撩拨着茶客的心，等候着茶客明天来为他捧场！

黄昏的薄暮像雾一样弥漫开来，茶馆是老街上少数很晚才打烊的店铺之一。暮霭中，总见“闷葫芦”眯缝着眼睛如笑脸弥勒般目送着拎着水壶的人渐行渐远。等至茶馆阒无人声，“闷葫芦”开始坐在老虎灶旁喝起了烈性黄酒，几口下去，飘飘欲仙，恍惚中那茶馆里的一桌一凳一壶宛若一个个孩子般款款向他走来，一直没有孩子的他不醉也醉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再次路过茶馆。茶馆已“面目全非”。老虎灶不见了，几张八方桌换成了麻将桌，“辟里拍啦”的麻将声一阵高过一阵，门口站着的“阿庆嫂”边磕着瓜子边眉飞色舞，那双明亮的眼神失去了当年的神韵。我蓦然觉得：岁月匆匆，想在满街疾步如飞的饮食男女中寻觅到老街当年的味道，似乎再也不可能了。那跳跃的炉火、氤氲的热气、和煦的笑容和银铃般的笑声已变成了永远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