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壶情未了

　　我爷爷、爹爹与两个哥哥都是木匠。那时的木匠活不像现在有电锯电刨子，锯料刨板全靠手工，劳动量很大。我也学过几天木匠活，干不几下，汗水就啪嗒啪嗒的滴在木头上。干不多会儿就渴了，渴了就喝茶。那时我家有一把祖传的大铜壶，早晨撒上一把茶，一喝就是一天。

　　我记得家里有个有趣的事，那就是每天晚上，活再重、人再累，爷爷总是要把那并不咋好看的铜壶擦的锃亮，擦亮后，他还举起壶瞧上半天，然后才心满意足的歇息去。

　　那时我不懂，只感到有趣，有时还觉得爷爷有点愚魔(徐州话意指心迷一窍)。今天，我也入了茶道，进了紫砂壶的痴道，才懂得爷爷的愚魔大有“朴素的生活审美情趣”的审美理想与追求。渴了喝茶是生活，趣而品茶则是逸情。不论是解渴还是品茗，那茶具若“中用”舒服，且又美妙夺目，那对于前者是“雪中梅花”，对于后者是“锦上添花”。

　　爷爷的铜壶虽不美，但在爷爷的手中、心上却是越用越美。那铜壶越亮爷爷越爱用，引得全家都爱用那把壶。中国人历来有生活艺术化的追求与理想，生活艺术化、生活的审美追求是美学研究的一个永恒话题。我家都爱那把铜壶的小事，可见人们在喝茶时力求“茶具的美”的生活审美之一斑。

　　茶具的中用与中看在互动中演奏者生活的审美乐章，紫砂壶也亦然。买壶不论是为喝茶、品茗，还是为收藏，总是考虑两点，一是经济条件，一是百看不厌。壶买到手，不论做何用，总是要煮壶、试茶、养壶，从此壶开始了它生命的第二乐章。

　　紫砂壶的生命的第一乐章凝固了艺人的心血，那第二乐章则浸润着茶人的手汗，则演奏着中用与中看的互动、辨证的进行曲。壶中用，茶人越用越舒心，那壶在茶人的眼里也会越来越中看。这已不仅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仅仅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而且更有“蜜月”的深情，岁月的厚意。

　　据科学研究男女爱情的保鲜期仅仅只有七个月。但茶人对紫砂壶的“用中更爱、爱而更爱用”，不仅没有保鲜期，而是永远珍视、永远痴迷，且其情还有与日俱增之感。自己爱不够，还要传之儿女子孙。历史上紫砂壶的许多珍品不都是这样传下来的吗?

沈寅华：《石瓢》

　　爱情有顺时针的互动，也有逆时针的翻转。在茶人的眼里，中看与中用也是如此。买壶时感到壶很好看、很入眼，但到用时发现它流水不畅、口流水成串、壶盖漏水如注，尤其是不少壶的壶把，端着费力不舒服，倒水时壶把溜滑拿不住，好像泥鳅一样圆润、溜滑，有脱手而去的感觉。以我自己的经历，洗壶、烫壶与擦壶，竟成了壶的生死存亡之秋，稍一不小心，就有“壶落平地被石欺，粉身碎骨命归西”的惨剧发生。

　　一用到这样的壶，我就有一摔了之的念头，但一看那壶上迷人的陶刻、泥绘，又恋恋不舍的把壶放了下来。那壶更有甚者泡出的茶，一会儿就泛起黑韵，露出“假紫砂泥”的嘴脸。 “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黑心壶”，这些令人不快的语言，经常出现在我倒茶溆水之际。

　　“中看不中用”的紫砂壶怎么办?人的爱情有七个月的保鲜期，对于壶恐怕连七天也没有了。过去的皇家娘娘有打进“冷宫”的时候，今天的年轻人离婚更是家常便饭，何况一把壶?那“不中用”的壶或束之高阁放进博古架，任它蓬头污面，或“眼不见心不烦”，随手送人倒还“落个人情”，或改作盐罐酱油缸醋坛子-----一句话，那买壶时的美感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紫砂壶是有生命的。她物化了艺人的智慧、生命，她承受着茶人的深情，并与之朝夕为伴。她的生命的一半是“中看”，一半是“中用”，这一半离不开那一半。中用不中看，茶人不买;中用不太中看，茶人会在越用越舒服中从那“不太中看”中发现美，甚至“从丑中看到美”，还会产生越看越美的美感。

　　何况那“中用又中看”的呢?这大概是生活艺术化中审美的辨证观吧。至于有的茶人就只问紫砂壶的“好看”，不问壶的“中用不中用”，买壶就是当陈列品、当菩萨供的，那自然另当别论了。

　　人的爱情有保鲜期，科学测算仅为七个月;茶人和紫砂壶的爱情又能保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