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3-12-09 来源: http://www.zisha.com
“只要我当厂长,我不会让成型工人吃亏,要让其他人羡慕,都来做紫砂。” ——高海庚
“那时候,走路,也变成我一个人了,本来两个人走路,他走在我后面的,怎么一回头这个人没有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了,这么突然!” ——周桂珍
问:周老师,我们知道不仅是您在紫砂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您的先生高海庚也可以说是一个紫砂奇才,高先生不仅仅是自身的艺术修养,还对培养人才,对整个紫砂行业的兴旺起了非常大的推动作用。贺老师也特地关照我在采访您的时候一定要问几个关于高海庚先生的问题。
答:谢谢!本来是他们提倡今年搞一个他过世二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大家对他的评价,都很感人。确实,他当(紫砂)厂长那几年,他的思路、他的各方面工作都是把紫砂引向正确的方向。在这以前,有好多人不愿意做紫砂。工资太差。很多人没有太多的艺术追求,就想着赶快回家。那时他说:只要他当厂长在位,他不会让成型的工人吃亏,他要让人家羡慕,都来做紫砂。这句话至今好多成型艺人都还记得。后来厂里效益好了,他就买了两辆大巴接送工人。他非常理解大家的疾苦。他这个人也有悟性、灵性,他的那双手是顾老非常赞许的。另外他的个人品质是非常好的真正培养了一批紫砂人。这方面获得大家很高评价的。
问:您应该留下点文字。紫砂作为一种民族传统工艺,经的历史发展进程是许多人都感兴趣的,对高海庚先生与宜兴紫砂厂那段历史,现在一些年青人已经模糊了,这里面是有值得后人学习的东西的。
答:说起话长了,初解放的时候,当领导的大多不是内行,多是北方的人,解放后到南方来。他不是这个县的,是革命干部,调到这个县,从这个县又调到那个县,这样一来调进来的外地的干部当了领导,你想这个领导他懂什么?他就是“搞政治”。包括顾景舟先生也吃过亏嘛!一个大外行,还一定要你听他的,他又不懂!这段时间很长很长。后来呢,紫砂的领导也都不是紫砂出身的,而是什么搞供销的,或是其它工种的、其它单位来当紫砂领导。这样对紫砂的发展是不利的到高海庚当厂长的时候,国家已经是重视这个问题,国务院就说要让内行当厂长。在这种情况之下,上级就一定要他当厂长。
他当了厂长就重点培养下一拨人。就是他们现在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四十几岁五十多岁的。他还提倡搞帮带活动。扩大紫砂研究所,请顾老做技术辅导,给大家上技术课,还请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老师来上一些文化课。这样使原来只知道学艺做壶的在这个基础上都提高了。另外,紫砂陶瓷名人名作活动是在全国陶瓷行业里的第一个,这是陶瓷界都知道的。搞职称,定了工艺师、高级工艺师、助理工艺师、技术员。大师不是职称,其实,大师是荣誉称号,最高就到高级工艺师。那个时候他就开始提倡名人名作,这条路子走得非常前,走得非常准。那时培养的一批技术员,现在已经基本都是在紫砂界受过正统教育的中坚力量。以后再学艺的呢,主要是在经济浪潮下学艺的那批人,相对来说在手工上要弱一些。一位做传统工艺的艺人,没有扎实的基本功力,是不行的啊!人都是一样的道理,凭空是造不出无量殿来的。
问:高先生原来是一位紫砂工艺高手,但他却从技术的岗位上转到了行政的岗位上,这对他的紫砂创作来说有没有一定的影响呢?
答:肯定是有啊!整个紫砂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做事是很用心的,那个时候我们厂里放紫砂壶的纸质包装盒,机器切下来那种小边,比名片大一点点,他口袋里一直装着,他到哪儿看到什么东西就在那纸片上记呀、画呀。他不是搞政治的人,他就是在那个硬纸片上画,比如说无意中画的,觉得很满意,就用泥土捏成小样。小样捏出来觉得不错,就再画一个效果图,看看怎么样?然后就或者是正式投产,或者是放在哪个工艺师那儿。他画的图纸让人家做,或者他把整个的母型做好了给人家,他从来没有要过人家一件作品,他走得很突然。是两袖清风走的。他走了以后两个孩子考上大学,家里除了二百块钱的存款,什么都没有。他设计了那么多壶样,但他没有要人家送他一个。
他这个厂长只要走到车间,谁说“高厂长,我这个地方不会做,做来做去做不好”——做不好要退下来的,退下来就没有工资。他一看就坐下来帮他重做。那些设计人员,听到他的声音来了:“哎,高老师,你来帮我看一看。”他拿上手,知道哪个地方该用一点泥,哪个地方该拿掉一点泥,效果就出来了。他比我要强好多好多,他生前的时候厂里的活儿很多,他设计的壶应该说成功的也很多。他早期的作品拿到现在来看,起码比人家超前三十年。他的设计能力就是以后来看,能达到他的水平也不算是很多。我作品中有好几个品种都是我们夫妻合作的,其中有他许多心血。
问:就是他设计,您做?
答:哎!
问:我还想问一下,您说他经常把卡片一样的东西拿来画图样,那些卡片您还有保留吗?
答:有人保留了一些。当时他活着的时候大家也不在意,谁要就拿一张,甭管那图纸上画的是什么,拿去了也没有还给我们。前两年他们说,他的“北瓜提梁”的图纸还在他们那里呢!我说“那好啊”。我现在很感谢他们把它宝贝似的收在他们身边。
问:难怪紫砂界一提起高先生都是口碑很佳的。
答:确实是这样。所以我很感谢他过去的同事们想给他搞个二十年的纪念活动。这个的活动我的理解就是让大家新老汇聚一堂,回首我们紫砂发展的漫长过程。可以说,他是那个时代的代表。
问:我们和贺老师在宜兴做调查时,不少人都说如果高先生能活到现在的话,肯定是属于……
答:1964年之前,他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差不多有两年时间,一个学期大概有几个月。他有很好的工艺基础,如果只在学院里面读书就不会做壶,但做壶的人如果不上学,也不会有文化意识渗透到紫砂里来。他悟性高,把学到的东西融汇贯通后再投入到紫砂创作中去。
问:高先生有徒弟吗?
答:他没有徒弟。他在1964年,正式工作之后,一边搞紫砂作品设计,一边搞技术革新。后来做了厂长,也没时间了,但他在领导着这个行业整个地发展,他用自身的艺术引导过紫砂业。
问:我们了解到当时有一批人被厂里选拔出去进修读书,回来之后大都改行做了行政工作?
答:以前一直是这样子的,就是所有读书的人,回来都想当个终身干部,不想再下到生产线上去了。这是绝大多数。也有大学毕业的,那个时候一个大学生不得了哎,大学毕业到厂里去,往技术科一呆就坐办公桌,他大学毕业生怎么会去做紫砂壶呢?怎么会去了解紫砂整个的过程呢?怎么会去喜欢做紫砂呢?不可能的。
问:高先生当初是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回来之后从事紫砂工作的吗?
答:完全是从事技术工作,进行紫砂产品的设计创作。
问:还自己做壶吗?
答:也做。动手相对少些。如果不当厂长,他能设计又会动手,他留下的作品应该更多。但是对他当紫砂厂领导这件事,大家这么认为,我也想:就是因为有了他,对紫砂事业的发展起了相当的作用我想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这么一个机会,会起到他当时的作用。
问:紫砂行业能有今天的局面,高先生功不可没。周老师,关于高先生我还想问一下,他当时进行或者说推动改革吧,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像他们那个时候大家的思想应该是属于比较保守的。可能改革的话也要面临一定的风险,甚至遇到一些反对呢?
答:这个保守一般在领导层面,但也有基层,还比较复杂。
问:就是说下面的呼声很高。
答:下面的呼声很高,都很有想法。比如说,开始紫砂业的情况已经好起来了。顾老任总的技术员,那个时候我们的奖金是分5元、6元、7元三个档次,顾老当然拿7元。像我们干得好呢,比如说完成2000元一个月的产值,应该说就要拿7元。如果你干到只有1500元的话,你就拿六块,完成更少的,只能拿5元。那个时候,感觉就是大家高兴就好,就三个人合作,都拿6元,那时紫砂界的合作精神还是不错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是高海庚打报告去批,说完成100元,就拿百分之几,百分之六吧。那时东西价格便宜,和现在的价相差很多,交到厂里是500元一件吧,就可以拿到30元。这种给艺人的待遇对厂里拿月薪的终身干部来就就有想法了,月薪工资的人拿不到这份奖金,他们没有,相差太远了。到了过节的时候,外面弄来一些什么,他们工艺师到食堂去花钱买一份,那都还有人有意见。还有呢:要是采用这种政策的话,他窑上的工人就想了:你们多拿奖金,我们帮你们烧窑就一点都没有?吃大锅饭的体制下,对传统工艺来说就有这类问题,可以理解,但不利于紫砂业的发展啊!这种情况之下,海庚到陶瓷公司去,领导就说,“听说你们工艺师怎么怎么了”。他就做工作,做解释,说服了当时的领导。你看看这个关口,要说通领导,在那个时代,达到这点是不容易的。但这样技术就得到了重视,积极性提高了,事业发展了。
问:那他当时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是从个人的责任感出发?
答:也不完全是。他就是认为那个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嘛,紫砂业必须要这样做,才能搞活。根据实际情况来说,他的想法是超前好多好多。他这一改,艺人就有积极性,像我本来得6元钱奖金,一个月做2把壶就能交差了,任务完成了。但是,如果用改革后的制度,我可能就会交5把壶给厂里,厂里收入也多呀。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很高兴。大锅饭,我做少了不说,你做多了,多拿奖金我心里看着难受。这是按你的成果来拿收入,是合情合理的!另外,他还有一个设想,比如说你完成了厂里的任务,你余下的部分的作品,放到厂里陈列室去卖,如果是你标的价格被客人买走的话,这是完成任务之外的部分,你就只交一点税,交点厂里的管理费,其余的钱都是你的。这个他想实现,但是没有。因为他的主张得不到上级公司的同意。他当厂长的时候,有句话是80年代就写了的,是“团结进取,求实创新”。你现在到原来的紫砂厂区去,一进去会在围墙上看到这八个大字。那是他在八二或八三年就提倡的“紫砂”精神,现在看也不过时。
问:他搞的那个“名人名作”通过的时候有没有曲折呢?
答:“名人名作”地方上都是很同意的,“名人名作”就是因为有了香港的A、B、C三个价,他心里就酝酿着应该是有“名人名作”了。这样经济效益会更高,也更能体现优秀工艺的价值,否则我做得作品那么好,也是这个价。一个品种十个人做,有的做得不好看,有的做得真让人爱不释手,但是任务一样分,定价、收入都一样,当时这个就叫“公平”,其实是最不公平的。这种情况下,海庚搞上了“名人名作”,整个的厂里、整个的陶瓷公司、宜兴市里对这个新的工作方案都是支持的。但是到镇江地区(按:当时宜兴县属镇江地区管辖),到上面就卡得比较严,要从方方面面考虑。也不是像现在这样炒作,我在哪个报纸上发表过,我的作品送到哪儿去怎么怎么,我就好像是很了不起似的。不是的,那个时候是动真家伙,要考试的。
问:一般考什么内容呢?
答:考理论,要是做卷子,考全手工的制作。要参照平时作品的水平和质量。比如说大家参加考试了,一个人能做到85分,另一个只能做到70分,这个多少就有了一个参考。
问:我发现一个问题,从我们已有的访谈活动看,涉及到高先生的问题就是属您最为了解了,当然这与您的身份直接相关,我们也很珍惜这段历史,您可以再谈些高先生与紫砂相关的事情吗?
答:我也愿意。“紫砂”工艺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质量关没有被冲垮,一直抓得很紧。以后有段时间,也是在高海庚的时候,紫砂壶热起来了。周边农村的紫砂从业者加工普通商品壶,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成立了紫砂二厂、三厂、四厂、五厂……,就是这样,紫砂这一热未必是什么好事。当然高海庚也这样认为。从长远来看,也自私一点来说,就是有些质量太次的东西出现现了,它浪费人员、浪费资源,因为优质紫砂土毕竟是有限的,这么好的紫砂泥,留给子孙后辈能做好东西呀。用钱来衡量的话,你一个很大的壶10元钱,而另一个很小的壶可能是它的几十倍、几百倍,这个就是相差太大了。况且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发现和宜兴紫砂一模一样的矿源。
问:有责任心和历史感的人肯定是希望紫砂事业能够健康发展。人们对高先生当年所做的努力也是不会忘记的。
答:是的。去年宜兴方圆公司出版了一本紫砂大师作品图录把高海庚放在了现在的十位大师的前面和已故的老艺人的后面,我谢谢他们那样做,在紫砂界,他是有成就的,大家没有忘记他,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褪色”,身后名也很好。
他当了紫砂厂长以后,从他的事业上来说,是发挥了他的才智,而在家庭里面,我们觉得这个人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为什么呢,他的时间用到公家去了。他当了厂长以后,家里两个孩子上学,要吃饭,要什么的,我就忙我家里的事;他呢,把厂里的事安排好了,到了家应当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又来人了,谁又来要房子了,谁又来要什么,不属于我们正常生活的事情也掺和到家中来了。第二天眼睛一睁,又想着厂里有哪些事。用他的话来说:“只要三天不到,这个角落准不好”。那你想,当厂长也好,当老师也好,有这个责任心,事情还是能做得好的。所以说,他厂长当得很辛苦。况且对技术上也很重视,哪怕再忙那段时间他还是创作设计了几种壶,非常好的。
1985年,因病毒性感冒,他心脏不是太好,病毒侵入到心脏。20多年前那个时候,电话不像现在这方便,我们家旁边一个学校有电话,到晚上没有人值班,它有电话你也无法用。要到医院去看病,不能坐在自行车上,就只有一个普通的板车,就是像电影里放的那种,他躺在上面,厂又离得那么远,丁山的医生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引起的病。当到一定的严重程度往外面大医院送时,就已经是来不及了,病毒走到心脏上去了。在这以前感冒的时候,要是早点去医治,可能就没事了。因为那时正好是每年料理的时候,很快就要到十二月份了,他要忙年底的总结,又想把明年的工作准备好。天气特别冷,他也不肯歇下来,到他真倒下不能动的时候,病就误了。在这时候误了这个人,对“紫砂”的损失也挺大的。他的死很突然,他年轻有为,还有是他的人品、人缘关系好。突然一死,死了以后,有些人骑自行车跑了几十里,有的是南京那些地方下来的车子,宜兴到丁山这条马路挤满了人,人家问是哪个大人物过世了。到安葬到山上的时候,从厂门口一直到蜀山山上他的坟墓处,所有的人都站在两旁,小学生搬砖头,两块一搬,两块一搬的往山上运。这种场面除了他,就是后来的顾老才有过。我觉得他年纪太轻了,走的太早还有一个就是他确实有他价值的所在……
他突然一走,我们这个家……本来我是很辛苦,要做好厂里的事,不甘落后;又要很利索的处理好家里的事。当他自行车往家门口一停的时候,那时候烧煤球,我的饭菜已基本做好,孩子们放学回来吃饭了,那再忙也高兴啊!晚上回来洗衣服啊什么的,家里还要来人和他谈工作,整天好像就是精力充沛。两个孩子上大学,我们夫妻两个也高兴。但到他一走,这个家就惨得一塌糊涂了。四个人成了我一个人在家里,两个孩子上大学去了。那我心里那个痛啊:多这么热闹、完美的一个家庭,突然就变得冷冷冰冰的。我的饭怎么吃,我很幸福的那一点在哪里呢?
还好,后来我终于挺过来了,因为有老师对我的支持,顾老就说:你放心,只要我在,我会照应你的。我得到公司的、厂里的老师、学生、工人、政府人员的关心,我很感激他们。对我来说,当时还有一个业务上的问题,本来,我和海庚是紫砂事业上的合作者,他设计能力比我强,而他竟然那么早就把我丢下走了,现在,突然要我自己搞创新是不行的,我好像是一直有个人带着我走路的,现在要我独立了,这个就是我前面讲的过程,很不容易跨出这一步的。有人在设计,你做的作品哪里不好,他会提出来让你应该怎么做,哪个地方多一点,哪个地方少一点,这个高一点矮一点,怎么怎么样。两个人合作的事情容易办,变成我一个人了,应该说,那时靠自己去走,我是不成熟的。我只能问顾老了。我的心情不好,小孩子不在身边,还靠我这一份收入供他们念大学。工会主席给我每月20元的补助,我看到那钱就哭,就伤心,我怎么会落到要拿那个补助费的地步?我坚决不要。不要!这就是我的性格。我不拿,我就靠自己。我这人工作了这么长,我这一辈子只有11天病假,还不是我个人的假,是我儿子11岁时得了盲肠炎,他父亲正好在广州,还有一个女儿读小学,回来要吃饭,那我没办法啊。那个时候就请了11天的病假。另外海庚走的那段日子,我躺在床上一个月,但我把整个的任务全干下来,把作品给厂里,我没有白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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