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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受人敬仰的不仅是艺术上的成就,也在于淡定平和的心态,更在于宽厚仁慈的胸怀。
作为一个紫砂艺人,做壶是做艺,做艺也是做人,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要认真做人,认真做艺。
被誉为一代才女、“花货”巨匠的蒋蓉与任淦庭、吴云根、斐石民、王寅春、朱可心、顾景舟并称为紫砂艺界“七大老艺人”。
“花货”,就是指把天然界、动植物界的天然形态用浮雕、半浮雕等造型装饰设计成仿生形象的茶壶。蒋蓉在紫砂花货的制作上独领风骚,成就突出。特别是她根据实物临摹试塑制成的茨菇、栗子、西瓜子、白果、葵花子和花生等“紫砂九件果品”,外形栩栩如生,制作微妙,巧夺天工。
出身陶艺世家,一船乌枣开启“紫砂之路”
蒋蓉,原名蒋林凤,1919年生于陶都宜兴川埠潜洛六庄村的陶艺世家。在蒋蓉小的时候,父亲是不希望她做一个紫砂艺人的。固然蒋家几代都是做紫砂的,但到了蒋蓉父亲那辈,因为社会状况不好,紫砂特别是花货已经不受欢迎了,蒋家几辈人的努力依然没有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而且,当时潜洛村的陶艺人家,靠手艺过活的也几乎都到了难以生存的程度,所以蒋父以为做紫砂是没有前途的,但愿蒋蓉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糊口。但蒋蓉从小就是个拗脾气,认准的事就一门心思去做。
说起来,还是一船乌枣让年幼的蒋蓉熟悉了紫砂的价值,也让她产生了学习和制作紫砂的愿望。那时,家里很穷,常常揭不开锅。蒋蓉最高兴的就是村上来乌篷船的时候,由于乌篷船是从老远的县上来的,它会带来很多东西,包括食品和日用品等。有一天乌篷船来了,但是船上没有米,只有一船乌枣。家里已经几天都没生火了,弟弟妹妹们都饿急了。父母亲没有办法,只得用几个月辛劳烧制出来的紫砂器换了这一船的乌枣。满船的乌枣给蒋蓉和弟妹们带来很大的快乐,她们不知吃了多少,饿扁的肚子都吃圆了。
蒋蓉:《荷叶壶》
有生以来,蒋蓉头一次感觉到紫砂的贵重,隐约中也头一次感慨到劳动的价值和劳动给人的喜悦。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蒋蓉走进父母的作坊,要求学做坯,以便能换取更多的乌枣。就这样,11岁的蒋蓉开始了她的紫砂之路。
大概是由于当时家里的情况十分艰难,多一双手劳动总比没有要好,另外,蒋父看蒋蓉如此执着,又知道她的脾性,也就只好教了。于是,父亲就天然而然的成了蒋蓉的启蒙老师。
由于家里世代做壶,蒋蓉又是家里的长女,蒋父对蒋蓉的要求不同一般。刚开始学时,就要求“空做”,不准依靠模具。父亲认为艺人造型的想象力既是先天的,又是后天的,为此父亲还把所有可以依靠的模具全部藏起来,让蒋蓉没有可依靠的东西,只能自己空手做。
壶艺声名鹊起,被陶器店老板看中,与伯父共制紫砂仿古器
作为蒋氏紫砂的传人,蒋蓉的壶艺功夫在乡间渐渐声名鹊起。广为流传的一则故事说她做了一颗酷似乱真的紫砂花生,被一个年轻的馋嘴媳妇捡到后塞进口中,结果大嚼之下嗑掉了半颗牙齿。她的仿真和造型能力还体现在一只紫砂独角犀牛水盂上,她把金鱼、螃蟹设计成一对欢喜冤家,让螃蟹咬住金鱼的尾巴,而金鱼则游进了犀牛的怀抱求救。这只情趣盎然的水盂在模仿的基础上已经有了创新而无通常的匠气。不经意间它被摆到了上海“铁画轩”古玩陶器店老板戴国宝的案头。
蒋宏高和蒋蓉每天的工作就是按照戴老板提供的壶样仿制老壶,这些被做旧后显得沧桑满面的老壶分别由戴老板打上明清制壶高手时大彬、陈鸣远和陈曼生、杨彭年等人的印章,以不菲的价格出售给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但其实,恰恰是这一段时间的“临摹”和伯父言传身教的“功课”影响着蒋蓉以后的艺术生涯。仿古,何尝不是一种基本功的磨炼,把古人的作品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是一种功力的体现。
一份《大沪日报》的招聘广告,使其走向陶瓷公司
按照伯父的说法,弄堂外面的世界到处充满陷阱,所以蒋蓉是不能单独外出的。直到有一天,戴老板走时随手扔下一份《大沪日报》。上面写着闸北有一家“上海标准陶瓷公司”正在招收熟练技工,男女不限,月薪30元。蒋蓉决心突围,在伯父的眼皮下顺利开溜,一节精心制作的紫砂藕形笔架成为她加盟公司的有力佐证。其实蒋宏高私下里还是很欣赏侄女的性格,乡村女孩很少像她这样有主见。最后他们达成的协议是:无论多忙多晚,每天蒋蓉还是要住到伯父家来。
过了一段时间,戴老板又来了,他提出加薪,但蒋蓉执意要走。她是一条鱼,她喜欢水,陌生的水域毕竟是水。走出亭子间的蒋蓉在浙江老板开的标准陶瓷公司找到了一种新的感觉。车间虽然嘈杂,但比亭子间明亮多了。
遇上顾景舟加盟陶瓷公司,大伯父暗中撮合两人却未成功
在陶瓷公司上班后的一天,一位名叫顾景洲(顾景舟原名顾景洲,因为生性孤独,后来经历了些磨难后,就把“洲”改为“舟”以表示自谦。)的年轻人来访,他礼貌地叫蒋宏高蒋伯伯,还从家乡宜兴带来了炒熟的南瓜子和板栗。说起来他和蒋家还沾些远亲,他的姑母是蒋蓉奶奶的干女儿。两家又都是做紫砂的,相见之下格外亲切。原来顾景洲也是来加盟标准陶瓷公司的,按理他和蒋蓉应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但蒋蓉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高与矜持。
她原先印象里的顾景洲是个干干净净的白衣少年,而现在的他满面风尘,很有些落拓不羁。缘分这样一种东西并不是挥手即来拂手即去的,男女之间缺乏默契的谈话则会令人乏味。从顾景洲后来与蒋蓉的交往来看,当时他对这位比自己小4岁的紫砂才女应该是有好感的,但他不善于表达,或者他的表达不当。
蒋蓉:《碧桃壶》
这时的顾景洲在壶艺界其实已经颇有名声,只是一蹶不振的紫砂业的巨大阴影无法彰显他这样的才子的熠熠光华。顾景洲再次光临蒋伯伯的亭子间的时候蒋蓉会借故外出,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位令伯父赞不绝口的同乡没有感觉。他们在公司里也没有特别的交往,若干年后蒋蓉回忆说,说起来也奇怪,每天朝夕相处,我和他没有逛过一次街,吃过一顿饭。见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寒暄几句。与她唯一的一次交谈,也只是局限于紫砂的话题。
可惜的是,这两位后来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紫砂领军人物在一起交流太少。以至让两个丰富的世界缺乏碰撞擦肩而过。说当时顾景洲对蒋蓉没有好感是不可能的,因为蒋宏高曾几次暗示蒋蓉,“顾景洲又来过,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如果大胆设想,当时顾景洲能拿出一份勇敢和浪漫追求蒋蓉,那么也许紫砂界的历史会改写。他们两个人的故事《顾景舟蒋蓉险成紫砂佳偶》文章中有详细的阐述。
陶瓷公司倒闭,因顾景舟选择毅然离去
后来,一个决定大家命运的坏消息在不胫而走。标准陶瓷公司的老板因贩卖日货,在上海滩上声名狼藉。而且他还投靠汪伪政权,即将赴外省任职。公司即将解散。眼看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即将失去,蒋蓉心里很是焦急。一天下午,老板约见蒋蓉,告诉她公司还将生存下去,保留人员上有她的名字。她突然想到了顾景洲,他能留下来吗?老板说顾景洲这个人清高自大,留他何用?她听了心里突然明白了,那些有骨气有个性的人都不在这个所谓的保留人员名单上,她若留下,岂不是和老板一丘之貉?于是她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去。
1941年,蒋蓉应聘到上海尺度陶瓷公司任工艺辅导,1944年受聘于上海虞家花园,设计制作各种花盆。1945年回乡制壶,1955年和广大紫砂艺人一起克服重重阻力,加入蜀山陶业生产合作社(即宜兴紫砂工艺厂前身)。当年制作九件象真果品,曾作为周恩来总理出国礼品。1957年蒋蓉被评为“紫砂七艺人”之一。
遭遇大字报漫画攻击,顾景舟夸赞“气质高”
故事到了1958年,“大鸣大放”就像惊蛰后的一声闷雷,连宜兴紫砂工艺厂这样一个远离政治的地方,一夜之间也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漫画,竟然是攻击朱可心和蒋蓉的。画面上涂脂抹粉的蒋蓉正在做壶,朱可心龇着牙,一脸坏笑地站在她的旁边,他的身后竟拖着一条狐狸尾巴。漫画的作者唯恐读者看不懂,还加了一行注解:
名曰技术创新,无非利欲熏心。
朱可心的第一反应是差点晕倒。他脸色发白,手脚冰冷,是被几个徒弟搀扶着送回家中的。七个老艺人中,耿直的王寅春当即拍案而起:“太不像话,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子打断他的腿骨!”裴石民和吴云根也都态度鲜明,谴责这张漫画是小人所为;任淦庭幼小失聪,一辈子不管闲事,处处明哲保身,但他看了漫画,也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头表示蔑视;顾景舟以他一贯的清高,对这幅拙劣的漫画只说了两个字:“恶俗!”
那么,蒋蓉呢?按照一般人的看法,清白的女子受到侮辱冤屈后,首先应该大哭大闹,甚至寻死觅活。但蒋蓉的表现却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她像一尊雕塑一样端坐在自己的工作椅上,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
裴石民说:“你们小看她了,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呢!”
顾景舟显然不愿对这事发表更多的意见。但他有一次在和徒弟们论壶的时候说,你们要好好学一学蒋辅导,为什么她无论做什么东西,总是清新可人?那是气质在起作用,你们光学技术,学不到神韵,等于什么都没有学到。这等于是在声援蒋蓉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顾景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属难能可贵。
一直到镇委书记亲自来紫砂厂宣布那张漫画属于污辱性的“毒草”,应予追查严处的那一天,蒋蓉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徒弟们围着她,给她擦拭眼泪。蒋蓉说你们全都走吧,让我好好地哭一哭,我哭得很开心……
徒弟问她:“蒋辅导,为什么当时你不哭呢?”
蒋蓉说:“因为我相信自己。”
后来蒋蓉告诉她的朋友,其实她当时就知道这张漫画是谁所为。嫉妒与心怀叵测者你无法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黑夜属于小人,阳光属于君子,她只盼望着自己能得到公正的处理。
与顾景舟再次“擦肩而过”,两位同行终难成伴侣
蒋蓉:《百寿桩》
时间深处的1959年在大跃进的声浪中翩然而至,蒋蓉和顾景舟在这一年的春天一起去南京参加全省群英大会,无疑这是一份众人钦羡的荣誉。南京距离宜兴300余里,坐班车需要半天之久。这在当时来说,已是出远门了。回来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买了一些糖果,准备回去让厂里的同事和徒弟们分享。他们并不知道,两个单身的人一起发糖,竟引起了一番令人尴尬的误解。大家看到他们那样高兴,那样穿戴整齐、满面红光地给大家发放糖果,以为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了。有的人去准备鞭炮,有的人打算去附近的农民家买一头肥猪回来让大家聚餐庆贺。
蒋蓉先从大家的情绪里发现事情的走向偏离得荒唐,她赶紧申明,她发糖和别人没有关系,她只是和大家分享一下去省城开会的快乐而已。本来高高兴兴的顾景舟则一下子变得火气很大,但如果要骂人,大家都是好心,去骂谁呢?他的一把无名火简直无处可发。一连几天,大家看到顾辅导绷着脸一声不吭。如此一来又引发了大家对顾、蒋两位辅导婚姻走向的猜测。结果则是令大家失望的,两位辅导各有自己的生活准则与性情脾气,又都是心高气傲的,把他们往一起撮合,实在太难而且没有必要。
之后蒋蓉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及此事时也回应道,大家总觉得我该与顾先生有点什么。但是顾先生和我两个人道格脾气不同,另外都比较好强。最重要的是对艺术的理解不同,他以前老是看不起花货,我又不能同意他的说法。于是他做他的,我做我的。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充其量只是壶艺上的同行、知音,毫不可能成为糊口上的伴侣。
徒弟们私下里也为他们扼腕:要是他们能够结合该多好啊,那不仅是紫砂光货与花货的奇妙组合,也是紫砂界的一大佳话,中国紫砂界将在20世纪50年代写下别致而灿烂的一章。
“你们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这是不可能的。”朱可心后来对大家说。
那时蒋蓉已经39岁了,这样的一个年纪,对于寻常女子来说,可能已经儿女成群了吧。可蒋蓉却还能做到从容自如,因为在她的眼中,婚姻既是神圣的,但与她热爱的事业相比又何其渺小,她愿意将自己宝贵的年华付诸于紫砂事业。
今生与另一半无缘,专心做壶无怨无悔
纵然生命的另一半与今生无缘,那也无可改变她的人生追求。她不寂寞,她还要做很多很多的壶。假想,若是一个儿女成群的蒋蓉,整天忙于家累,她还能做壶吗?做一个合格的母亲需要一个女人付出毕生的心血,而一个艺术的蒋蓉必将湮没在一堆堆的俗务之中,蒋蓉为自己热爱的紫砂事业付出着别人看不到的代价,她愿意,并且无怨无悔。
近40年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1996年6月3日,一代紫砂巨擘顾景舟仙逝,享年81岁。作为半个多世纪的老友,蒋蓉送了花圈,但那几日她腿疾严重不能下地,在众人劝说下没有参加追悼会。她派养女艺华前往吊唁,表达她的哀思。之后一连多天,她茶饭无心,一种黯然的哀伤挥之不去。当年的七大艺人,现在唯剩下她一人。
她和顾景舟相识近60年,作为当代中国紫砂的两座高峰,他们之间既有惺惺相惜,也有歧见冲突。其实从内心讲,她非常佩服这位长兄超群的文才与壶艺,至于性情和观念、流派上的差异,正像世上许多相生相依的事物一样,如果只有光器而没有花器,紫砂就不那么精彩;倘若只有顾景舟而无蒋蓉,当代紫砂历史就将失去许多绚丽的篇章。她终于知道,同在紫砂事业的两人虽专攻方向不同,但并不妨碍他们之间有着相同的紫砂信仰,那是对紫砂的一种执着,对钟爱事业的一种忠诚与责任。
顾景舟的逝去,对蒋蓉来说,比哀思更深重的,竟是无边的失落与追念。
一生如清莲出淤泥而不染,乃紫砂不朽之花。
1998年,80岁高龄的蒋蓉还偶有创作。她的作品《荸荠壶》、《芒果壶》分别被英国伦敦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和香港茶具文物馆珍藏。另一作品《枇杷笔架》作为国宝,被中南海紫光阁珍藏。
“紫砂人间国宝”——这是爱戴她的台湾壶迷送她的称号。作为中国当代紫砂花器的开山人物,蒋蓉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200余件,一部分分散在海内外收藏家手中,一部分被英国、澳大利亚、新加坡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香港茶具博物馆,江苏省、无锡市博物馆收藏,还有一部分则捐献给了宜兴陶瓷博物馆。
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这是黄宾虹92岁弥留之际吟出的清代名家彭元瑞的名句。蒋蓉晚年特别喜欢这副对子。“什么东西令人羡慕,是那二月盛开的杏花和八月盛开的桂花,有谁来催促我努力,是那三更点燃的灯火和五更鸣叫的雄鸡。”
学习工作要有孜孜不倦的精神,刻苦钻研,勤奋练习。任何行业都是,只要有了正确的方法和刻苦勤奋的精神,定会日进有功,何愁水平不能提高呢?600年紫砂,风流人物如过江之鲫。蒋蓉的特性在于,她从来就是清澈的,一生如清莲出淤泥而不染,乃紫砂不朽之花。
一代才女“花货”巨匠终离去
2008年2月19日零时30分,蒋蓉因急性脑梗塞在宜兴去世,享年89岁。有“中国紫砂第一老人”、紫砂界的“冰心奶奶”之美称的最后一位紫砂界“七大老艺人”离我们而去……
蒋蓉曾说,“人生的道路有很多种。以我的性情和我自小所接触和所喜爱的东西来看,我就适合做紫砂花货。这也是我在经历种种后,无奈地发现只有紫砂最适合我,并且花货可以做得那么美。”这是一种怎样的谦虚,也许只有当经历了种种困苦磨难,才有这份真挚的淡然与谦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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