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6-11-04 来源: http://www.zisha.com
作为一个手艺人而非政治家,要说顾景舟对“文革”的到来,有着某种“山雨欲来”的预感,那是牵强附会的。但是,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他对愈来愈浓的政治空气,内心多有抵触。每一次政治运动,能不表态的,他肯定三缄其口。实在要表态的,他尽量少说。“祸从口出”的典故,他是知道的。困惑与迷茫,则常常以一笑了之的方式来排遣;了解他的人知道,那种笑,是苦笑;一种难以掩饰的消沉,贯穿在那几年的日常生活里。而“文革”的最终到来,让他的内心,有一种直面兵火的感觉。
泥凳上的水笔,是做壶的一种工具。有时,友人来访,随口聊到当下的“时政”,顾景舟总是警觉地看看左右。他不想让朋友出事。但要他说违心的话,他又不肯。于是,敏感的话题,他就用水笔写在泥凳上,待朋友看清内容,又蘸一下水,一笔勾销。
“伪保长”问题,终于浮出水面。当时,紫砂工艺厂已经有了不止一支“造反派”组织。原先的厂行政班子,被迫不再主事。顾景舟并不知道,早几年,就有人在他背后,用“伪保长”说事。可事实是,当年顾某人不但拒绝“上任”,连保长“办公”的门址,他也不知晓。然而,新掌权者们指出,为什么当时偏偏选中你顾景舟,而不是别人来当这个伪保长?你没有上任,谁能替你证明?即使真的没有上任,也并不能表明,你一点也没有替伪政权出力。至少,你有了这个伪保长的身份,当时会得到某种保护吧。
今天的人们,可以说这种荒唐的推理,是推理者们心理阴暗的写照。但在当时,则归于崇高的“革命觉悟”。
一日,顾景舟的工作室门上,出现了一幅标语:打倒伪保长顾景舟!徒弟们看到了,非常气愤,随即撕了下来。而顾景舟脸色煞白,久久无语。又一日,顾景舟工作室里,居然出现一幅漫画,一只放壶坯的套缸上,栖息着一只老虎。旁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打油诗:壶坯进套缸,终日懒洋洋;为何不敢晒太阳,老虎坐在套缸上!
无非是形容顾景舟壶做得少。拙劣的创意,包藏着被扭曲的用心。“文革”本身,就是大江东去、泥沙俱下。这背后,不排除过去艺人之间若隐若现的门派角力、恩怨矛盾。要说这时纯粹有人在陷害顾景舟,那是对历史语境的无知,然而,要说在此过程中,个别人没有一点借力打力,没有一点挟公权泄私愤,那同样不符合历史事实。
顾景舟被告知,他“靠边”了,按今天的概念来理解,那比被“边缘化”分量还重。
既然“靠边”,也就被剥夺正常工作的权利。最初的日子里,厂里的一应会议、活动,他也无权参加。
在一张数十年后被发现的色泽泛黄的紫砂壶设计图纸一角,写着这样一行小字:1966.9.21配制,景舟。
这表明,“靠边”的顾景舟还在悄悄地工作。或许身边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的顾辅导是不可能放下手中的笔的。
七个老艺人里,遭到劫难的,还有蒋蓉。新当权者们认为,她在抗战时期与敌伪有染。而命运最惨的是吴云根,他的难以说清的“历史问题”和倔强的脾气、以及病痛的折磨,导致他最终死于非命。
兔死狐悲。顾景舟心里最难过的,莫过于价值观的被颠覆。传统文化中的那些经典,一直被他奉为圭臬,一夜之间,全部被贬为封建糟粕。上海传来的消息称,吴湖帆、来楚生、唐云等人的书画作品,都被红卫兵批为“封建黑货”。自己一生读了那么多的书,基本属于“毒草”一类。他真正吃不透这个到处一片红光的社会,到底要把大家领到哪里去?最终,他只能关紧心灵的大门。沉默,还是沉默。过去在家里,一旦展开朋友赠他的书画,一边欣赏着,心里就特别开心,仿佛可以与朋友对谈、交心。而现在收拾着他们的字画,感觉朋友们是在他这里避难了。他要把他们藏好。
一夜之间,所有的紫砂壶上,都不能打作者的名款了。据说,这是为了破除“名利思想”。做雕塑的,除了塑造领袖像,别的题材基本禁止;茶壶类,不管大小方圆,必得镌刻领袖语录,抑或革命口号、豪言壮语。花卉鱼虫、山水景观之类,一律废止。由此,题材单一、牵强附会的情节故事,每天在紫砂厂层出不穷地延续。
紧接着,窑里烧出了次品。反正不打印款,也不知道是谁犯的错。施福生急得跳脚,有什么用?老施啊,一边歇着去吧。有人如是说。
但老艺人们着急,长此以往,如何了得?临时抱佛脚的办法是,给每一位制坯者编号,在壶坯的盖子里面,统一盖上正楷的阳文小木印,壶底,则镌上阴文木印,以示区别。
后来,又觉得光是编号也不行,于是除了编号,还允许打上“中国宜兴”,或者“宜兴紫砂”的方印。
这便是后来被收藏家们一度追捧的“文革壶”。
顾景舟被停止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事实上,紫砂厂技术业务上的事,还是离不开他。
就尊敬而言,职工们对他,还跟过去一样;所谓的造反派里,绝大部分人,也不过跟着乱起哄而已。顾景舟等人倡导的紫砂手工镶接诸法,还在正常的生产中使用。顾氏制壶的理念,从来没有“靠边”。他的壶,还是经典;生产上的疑难问题,还是绕不过他。规矩不成,何堪方圆?七个老艺人树立起来的一代正气,还占领着紫砂厂的主场。
由此,一个结论出来了:“文革壶”除了题材单一、政治色彩浓烈等特点外,无论泥料、制法、烧成等,与之前历史相比,并不降水准。
不可能不做壶,就像不可能不吃饭一样。但如何在壶底打印,在顾景舟,颇费思量。
徒弟张红华回忆,当时,顾辅导坚持在壶盖里打上自己的小印章,说,我做的东西,必须打我的印。而壶底,他也不随大流打那种千篇一律的“中国宜兴”木印,他嫌那印章刻得太糙,太缺乏艺术性,太配不上他的壶了。即便必须是同样的款样,他也请了一位镇江的金石家朋友,专门为其治一方印,儒雅,清隽。他认为,印款之于紫砂壶,理如书画之印款,如果做不到相得益彰,那便是对艺术的作践。后来,为了与大路货的“中国宜兴”有所区别,他还专门用一方“宜兴人”的印章,打在壶底。
1968年,紫砂工艺厂接到一笔大宗“水平壶”业务。订户要货甚急,而刚进厂的许多艺徒,尚未掌握以手工来捻壶盖上的“的子”。顾景舟站出来,说,“的子”的事,我和汉棠包了。
数以千计的水平壶,全部由顾景舟把关。此壶后来俗称“文革水平壶”,据徐汉棠回忆,虽然当时顾辅导精神上很压抑,但工作上,半点不肯马虎。由于他在把关,这批水平壶质量很高,当时出厂价4角钱一把,后来,收藏市场上涨到3000元一把。
精神上的郁闷难以排遣,那是必然的。自己喜欢的东西,京戏,字画,古籍,都变成了“四旧”。无聊,漫无边际的无聊,导致频繁地抽烟;咳嗽也不管。妻子徐义宝让他少抽,根本劝不住。无奈,徐义宝三天两头去丁蜀大桥的桥堍下,去找一个卖甘蔗的老汉,把买下的甘蔗请老汉榨成汁水,让顾景舟喝了润嗓。
一日,上海友人陈正安悄然来访,此公在解放后一直担任“铁画轩”经理,经常来宜兴公干。他带给顾景舟一样东西,用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顾景舟吓了一跳,竟是来楚生画的一本册页,山水,花鸟,无一不精。内附一纸便函,是毛笔所书急就章,大意是现在风声很紧,但是,一个书画家能不创作吗?手痒,情之所至,涂鸦是自己愿意的。画完,放在家中不保险,万一被红卫兵抄去,得不偿失。还不如给顾兄私下玩玩。记住,千万不可让它露脸,免遭祸害,云云。
顾景舟感慨,遂请陈正安捎带宜兴红茶一斤,宜兴砂锅两只,并附书一封,表达自己感佩之心。
陈正安看到顾景舟烟抽得凶,知道他当年肺不太好,建议他戒烟。顾景舟说,心烦的时候抽几口,可以解闷。陈正安说,那既然这样,还是抽好一点的烟吧。当时,上海出产的“牡丹”“大前门”香烟,是紧俏品,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少量的烟,也要凭票供应,那是少数人的专利。而顾景舟每月能收到陈正安带来的“大前门”香烟,偶尔还有“牡丹”牌,那恐怕是全中国当时最好的烟了。偌大的紫砂工艺厂,烟民何其多也,大多数人,只能抽一毛三分钱一包的“大铁桥”,而顾景舟常常把他的“大前门”烟分给身边的人抽。大家以为,顾辅导的上海朋友,可能是烟草公司经理。天知道,陈正安是个老实人,并无神通之术,他三天两头去上海地下“黑市”溜达,那里的烟价,自然贵出许多。为此,陈正安在那里结交了几个朋友,所以他买到的烟,会比一般的黑市烟便宜。一直到后来,顾景舟才知道,当时陈正安为了让他能抽到上海烟,费了多少心血。
背菜谱。据徒弟们回忆,百无聊赖中的顾景舟,能一口气背出几十种风味菜肴的菜谱。“文革”期间,物资供应非常紧张,不但荤腥之类,就连豆腐素食,也要凭票限量供应。老百姓的饭桌上,实在乏善可陈。工余时间,顾景舟和徒弟们在一起,有时就用背菜谱来满足一下“口福”,同时,也是训练自己的记忆力。徒弟们记得,顾辅导背得最多的一道菜谱是“兰花地衣痴虎鱼”,每次背诵,像背宋词一样,抑扬顿挫,一个字也不拉下。
地衣50克,熟鞭笋300克,痴虎鱼肉250克,火腿20克,新鲜菜苔10克。盐5克,味精2克,豆油适量。
鞭笋尖部,用刀划开成兰花状,码入盘中;痴虎鱼肉加盐腌制少许,皮面朝下,撒火腿末、地衣末及菜叶末,每片均匀摆放,呈墨绿、金黄、鹅黄三色。码于鞭笋之上,撒盐、味精适量,上笼蒸熟,出笼后滗出汤汁,上锅烧开,勾芡打入明油,淋于菜上即可。此味鲜美细嫩,色泽艳丽而令人开胃。
这道宜兴名菜,顾景舟多次背诵其菜谱,在徒弟们看来,肯定是他喜欢的。其中,食材里的地衣,是宜兴丘陵山区潮湿地带的一种苔藓,爽滑可口;痴虎鱼,又名土步鱼,肥头硕体,刺少,肉质肥美细腻,平时潜于河底,似呆状;对水质要求甚高。当时,宜兴的每一条河流都是清澈的,不像今天的河道环境,痴虎鱼几乎绝迹。而鞭笋,是宜兴南部竹海的一种“山珍”,说白了,就是状如鞭形的嫩竹根,其味,比毛笋更鲜,且筋道。
有一次,徒弟周桂珍想尽办法,终于买来了这道菜的全部食材,把顾景舟请到家中,说,顾辅导,今天您不用背菜谱了,给您一个“理论联系实际”的机会,烧一道“兰花地衣痴虎鱼”给我们大家尝尝。
“理论联系实际”是当时的一句时鲜话,就像我们今天流行的“与时俱进”“接地气”一样。
顾景舟毫无准备,自嘲道:我只能纸上谈兵啊。
在徒弟们心目中,百古精通、样样皆能的顾景舟,像“露怯”这样的字眼,是不可能安放在他身上的。他家的食品橱、椅子,都是自己手艺,连筷子,也可以用竹子削出象牙筷子的质感。但是,难得一进厨房里的顾景舟,好比走入了一个“盲区”,全然没有了做壶时的从容快捷、井然有序,虽然不曾手忙脚乱,但至少显得笨拙无序,失却了平时的淡定,且满头大汗,让人感到一种亲切的滑稽。
现在知道了,唯一可以让顾景舟“笨拙”的地方,是厨房。
结果,最后还是周桂珍“救场”,让顾景舟和大家吃到了一道可口的风味菜肴。
平淡的生活,值得记述的事情,能有多少呢?某日,蜀山南街一老宅拆建,泥瓦匠从墙壁的夹层里拆出一把缺了壶盖的老壶,顾景舟闻讯赶到,一看,竟是一件邵大亨的掇子壶。虽然壶盖缺失,但壶身的气度依然,当是大亨早年的一件力作。他不动声色,找到老宅主人,要求把壶借回去“看看”。之后的半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给这把残壶配个壶盖,这等于是与大亨在精神上的一次链接,或曰制壶语境上的一次沟通。但当时政治形势依然紧绷,老壶,属于封建时代的东西,紫砂工艺厂里,就连一只紫砂花瓶,也要镌上“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之类的流行语。况且,即便配好了壶盖,放进窑里烧成,要经过几道“关卡”。做“私货”,是要倒霉的。
于是只得作罢。
可以想象,许多个安静夜晚,面对一把残壶,顾景舟解读着壶上的大亨气度。想那古人伯乐,尤爱奇骏,即便是给他一匹马的尸骨架子,或许他也能解读出它生前的彪悍威猛。对古人传器,顾景舟曾经给出三种等级的评价:精品、神品、逸品。精品多多,神品稀罕,而逸品,旷古难得。大亨壶虽然缺盖,但顾景舟依然可以领略到它逸品级的完美。
一份平常日子里的欣喜,来自茶叶专家张志澄。上世纪70年代,一个星期天,他邀请顾景舟和高海庚两家,去他安在宜兴林场的家里玩。高海庚还从附近驻军部队借来一辆吉普车,两家人浩浩荡荡开进山里。据高英姿回忆,那次远足,让两家人非常开心。尤其顾景舟,茶园,林圃,菜园,溪涧,林子深处的居屋,都让他兴奋开怀。其时,张志澄研制的“阳羡雪芽”绿茶,以及“阳羡金毫”红茶,已然名声鹊起,他住宅旁边的果园里,梨树上,竟然结着硕大的苹果,金黄的柿子非常甘甜。就连山野里清新的空气,也让顾景舟感叹不已。特别是,张志澄还悄悄塞给顾景舟一本紫砂古籍《阳羡名陶续录》,说,这下,你有事情做了。顾景舟一看,如获至宝。早年,他曾经读过明人周高起所著《阳羡名壶系》、清人吴骞的《阳羡名陶录》等紫砂典籍。而吴骞的“续录”,则是存世不多的紫砂古籍中至关重要的一部。漫长的“文革”,让大把的时间属于顾景舟,默读,进而抄诵,又可借机习字。其实,这种细雨润物式的温习,贯穿了顾景舟的一生。
据徐秀棠回忆,他当时曾亲见顾景舟一笔不苟地手抄了这本古籍,时在1973年,顾景舟58岁。所谓识见,要的是学术的支撑。后来,顾对身边的人说,此书的价值,在其所辑录的谈丛、文翰部分,其中记录了陈维崧、李斗、沈铭彝等诸多文人墨客关于宜兴紫砂陶的随笔诗章。这在别的古代文本里,极为鲜见。
文化程度低,或许是历代紫砂艺人的软肋。当时,能读通此类古籍,且融会贯通于自己的制壶理念之中的,除了顾景舟,当真不多。张志澄觅得此书,简直是奇功一件。而顾景舟在“文革”的峰谷低处,得以将书置于枕边床头,夜雨秋灯,慰心且启智,也是一种机缘造化。
父亲顾炳荣,于1968年冬天去世。顾景舟极其哀痛。顾老爷子一生嗜茶,临终前,让景舟泡一壶酽茶到榻前,艰难地抿下一口,用平生最后的游丝般的力气,说出一个字:香。
即撒开手,气断息绝。
论抟壶,他只是平庸之列,但他一生最成功的作品,是儿子顾景舟。
3年后,1971年,也是严冬,母亲魏氏去世。顾景舟请假回家尽孝。当时,农村人很少照相,悲痛中的顾景舟,找出两张父母的旧照片,让青年紫砂艺人何道洪去“陶都照相馆”洗印放大。拿回的照相袋上,印着当时流行的“毛主席语录”。早年何道洪曾在顾景舟身边学过艺,他回忆说,顾辅导很珍惜这两张照片,父母去世那几年,工余,有时会拿出照片来,久久凝视,默然不语。
1973年,“文革”的势头已然出现颓萎。严冬回暖的迹象,于偏安一隅的顾景舟来说,并非从报端嗅出端倪,而是从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又将紫砂作为国礼开始。顾景舟频频被厂方召去,领受制作国礼作品的任务。那时,对顾景舟这样的技术权威,当局内部有一个专用术语,叫“控制使用”。东边日出西边雨,顾景舟能感受到某些权贵们阴阳脸背后的叵测心机。一日,北京友人冯其庸悄然来访,令顾景舟大喜过望。对政治舞台上的“小道消息”,顾景舟并无太大兴趣,但冯其庸说到,《红楼梦》又可以“内部出版”了,且毛泽东要求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将此书“起码读五遍”的轶闻,让顾景舟感到,当局在某些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政策,或许正在调整。冯其庸还告诉他,“文革”中,他的珍藏本《红楼梦》曾被红卫兵抄走,并作为“罪证”展览。他担心,此书极有可能被毁掉,便悄悄从朋友处借来一部影印的庚辰本《石头记》,用从荣宝斋买的宣纸和10支狼毫笔,完全依照原著行款,脂批则用朱笔。白天挨批斗,晚上即抄书,用时七个月,一笔不苟抄完全书。写完最后一笔的那个凌晨,他百感交集,赋诗一首:
《红楼》抄罢雨丝丝,
正是春归花落时。
千古文章多血泪,
伤心最此断肠辞。
顾景舟听罢,眼睛微微发红。说,其庸啊,我不如你,我不如你!我只抄了一部小小的《阳羡名陶续录》。
当即,把抄写的手稿拿给冯其庸看。
冯其庸看了,也拍案称绝。
惺惺相惜,此为一绝。
顾景舟感慨地说,我要开始做壶了。
在一般人看来,《红楼梦》与顾景舟做壶,实在找不出什么关系。但是,当你知道,一本古典名著的命运,与一个群体的命运,从来是维系在一起的,你就明白了。这个严苛的时代,连一部《红楼梦》也容不得,那么,研究与崇拜《红楼梦》的人,生活还有什么质量?甚至,生存还有什么意义?
而冯其庸手抄《红楼梦》,无疑给顾景舟的精神上带来了莫大的快慰。
“上新桥”,扑面而来的感觉,是耳目一新。壶钮,变成了一座“新桥”,无疑它具有江南水乡的品质,但它又不是石拱桥的形状,上面是平的,略带弧度,有玉器感,而非平坦之平。用宜兴人的方言来形容,那就是“玉觉觉的”,为什么要用两个“觉”?那是加强的意思。假设,你能站到桥上,会看到桥的周遭,即壶的身筒,是一圈一圈的水波,灵动的波纹,便是壶面的构成。那是韵律般的动感。壶把的顶端,也是平的,那是与壶钮的呼应。把圈上的飞扣设计成小舟,更是点睛之笔。宁静的小河泛起圈圈涟漪,一叶欸乃扁舟,划向石桥。波纹,桥钮,舟形飞扣,是一种巧妙组合,形成一种气韵生动的审美效果。
水纹,大写意的灵动。一切都在静谧的线条中完成。上新桥,多么素朴、简练的名字。寓意不言自明。你要往彼岸去,就要通过新桥,它在等你;走过新桥,就是彼岸了,希望,一直在那里,朝你张望。
那么,“雪华壶”呢?六方型。做这把壶前,顾景舟问徒弟们,你们知道,雪花是什么形状的?李昌鸿回答,六方形。顾景舟点头赞许,说,观察仔细。
一片雪花的形状。世界上还有比雪花更轻盈、更莹洁的东西吗?顾景舟就是要用雪花之轻,来体现乾坤之重。方器。层层叠起。或许,他要营造一座紫砂的楼宇,或是构造一座紫砂的宝塔。它应该有巍峨的器宇,是简洁的繁复,是严密的疏朗,是细微的宏伟。线条的出处、来路、转圜、过渡,都一目了然。
此壶用本山绿泥,自黄龙山出;窑里烧成,嫩金黄色,温润如玉,这是顾景舟理想中的美妙境界。凉台静室、明窗松风,晏坐行吟、清谈把盏。壶把,如满弓,蓄势待发;壶嘴,窈窕娉婷,一拂处,令江湖失色。
口与盖,严合适度;壶嘴出水,一注如虹;盈尺而不浮花,无论赏玩、实用,皆很相宜。
1973年快要过去的时候,顾景舟曾给上海老友戴相明写过这样一封信:
相民兄:
九月一别,转瞬三月余。送去了一九七三年,迎来了一九七四年,新春岁月匆匆,吾等已是花甲碌碌。时间如恒,堪慰知己。随着年事之增长,倍思老友之相聚珍贵。春节假日降临,企盼兄能来蜀(山)小叙。今日厂中汽车载货送沪,弟托我厂供销股许景劭同志带上茶叶一包,内春茶一级炒青一小包,又另一小包出口二级碎红(茶)。区区微意,聊助吾兄假日清品可也。
……
弟疏懒,未能时相函候,叨情幸谅是荷,草此即颂,阖府新禧!
弟 景洲奉
从字面上看,这只是一封普通的书札。当时的“文革”背景下,修辞问候都有固定格式,几乎所有人的书信,抬头必言领袖语录,结尾必致革命敬礼。其时有很多笑话,如男女恋爱写信,也得写上,“最高指示:‘互通情报。’”夫妻之间的书信,通常用的领袖语录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信的结尾,一定要致以“无产阶级革命敬礼”。
而顾景舟的这封信,采用了从右到左的竖行旧式风格,信笺用的是毛边纸,毛笔书写,满满二页,一笔不苟;叙事与问候的格式,除了称带茶叶的许姓同事为“同志”外,全部延续了民国语调。
这封信,可以读出顾景舟内心的文化语境,一点也未受到“文革”的污染。说其性情刚烈,亦可窥见一斑。问候老友,言语质朴,自然带出他对岁月流逝的感慨,但并无伤感的唏嘘。
此后,1974年,他还为老友唐云配了两把老壶壶盖。当时的传递人汤鸣皋回忆,唐云托他将两把被红卫兵抄没后发还的缺盖老壶,带交顾景舟,请其配盖。临行前,他特意叮嘱汤鸣皋,一定要对顾讲,是抄没发还的。顾景舟听了,深深点头,他懂得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那两把壶中,一把为“汉铎壶”,铭文为:“汉铎,以汉之铎,为今之壶,土既代金,茶当呼荼,赧翁。”另一把是“笠翁壶”,铭文为:“茶已熟,雨正濛,戴笠来,苏长公。赧翁题。”皆为清代书法高手梅调鼎所刻画。唐云自称壶痴,但有壶玩,鬼神不惧。这两把壶,装在两只自制的布套里。从上海带到蜀山。顾景舟捧着壶,心头生起些许暖意,唐某人传递给他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发还”,意味着纠错,意味着价值观的重新评估。他认为。
梅调鼎,字友竹,号赧翁,清代山林隐士,书法独绝,不肯流俗。是陈曼生之后,又一位文人参与紫砂的典范。这两把老壶上的梅氏书法,节奏舒和,气息调匀,骨势开张,举重若轻。顾景舟读罢,很是心仪。配壶盖,一要看对象,二要好心情。这一次,既是友人所托,又承接古贤脉意,蕴义双重,不在话下。他不声不响,选泥料,反复配制;进窑试片,花了半个月,才把壶盖配好。老壶新盖,如旧雨新知,又如前世今生的合缘,更是在一个特殊年代、用一种特殊方式,表达的一种特殊默契。
一种感觉是,严寒似将过去,虽然春天还远。梅花的清馨,则是关不住的。就是在这个特定的季节,顾景舟突然抛出了一壶四杯四碟九件套的“咏梅茶具”。
在顾景舟的制壶生涯中,素器为主,花器甚少。一种流行的说法是,顾景舟看不起花器,故而少作。还有一种振振有词的观点,说顾景舟只会做光素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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