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10-08 来源: http://www.zisha.com
在紫砂茶壶上,他的名字是庄严的经典,是不可估价的财富;在紫砂典籍里,他的作品承接着远古、传递给未来,关于他的故事,就像蠡河的水那样源远流长。
有一篇文章这样写道:他一生是个手不释卷、有着古典风范的文人,更准确地说,他是个有着浓重文人气息的紫砂艺人,或者是紫砂艺人中的文化人。
在旁人看来,这位名扬海外的壶艺大师,平时寡言少语,脾气有些古怪。
了解他的人却认为,他的内心世界丰富博大,精神常在书山墨海、古人圣贤间遨游。所谓寂寞花开,情同此理。
顾景舟一生,性格有些忧郁,心境很高,从来排斥庸俗的东西。他看不起壶匠,任何时候不肯放弃自己的艺术主张。
早年顾景舟在上海为古玩店做仿古壶,见过大世面;他和江寒汀、吴湖帆、唐云、王仁辅、来楚生等海上文人墨客交往甚密,经常切磋书画陶艺,有时谈得酣畅,或吟诗作画,或顾景舟作壶,江寒汀壶上作画,吴湖帆装饰书刻,如《石瓢壶》,乃顾景舟信手之作,壶与字画融为一体,简洁明快,流畅舒展,谐调秀丽,给人以整体形象大方、朴素、便利、实用之感。
顾景舟喜欢跟文人在一起玩,但一般的文人是不入他法眼的。他曾经用江南的一道鲜美的农家菜“萝卜煨肉”来形容文人跟紫砂的关系。萝卜须在肉锅里煮烂,才能释放出它的无比鲜美;如果用清水煮萝卜,必然寡淡无味。那么,文人与紫砂,到底谁是萝卜,谁是肉?那就要看文人的分量与品位如何,不排除一些“无厘头”的艺界混客,在紫砂壶上附庸风雅,顾景舟认为,他们是在揩紫砂的油。
顾景舟还私下里和朋友说过,70岁前,若是书画界的高手在他的壶上题书作画,他还能接受;但70岁后,他就不希望自己的壶上再有别人的任何东西了。
书画篆刻也好,紫砂壶也罢,都有一个境界的问题。70岁后顾景舟的境界还在往上走,那些过去合作过的老友们的艺术境界,是否也在上扬呢?不是一个等次的艺术,“合作”岂非成了累赘?
顾景舟一生和多少文人有过合作?那应该不是一个小的数字。最大的风头,是他与刘海粟合作的一把《夙慧壶》,高身筒,俊朗挺拔,刘海粟在壶的一面写下一枝铁骨老梅;壶的另一面,是海老的书法,“夙慧”二字,苍骨润肌,遒劲沉雄;此壶拍出了紫砂史上的“天价”:1236万元。可惜,其时两位大师均已作古,只是作为一段佳话载入历史。
在顾景舟的同辈中,没有哪一个的文化底蕴可以和他比肩。所谓“曲高和寡”,是因为周围可以对话的同道,实在寥寥。那些窑场上的粗坯汉子、循规蹈矩的壶匠艺人,固然淳朴可爱,但终究不通文墨,顾景舟与他们在某些志趣方面如隔星汉;彼此之间何以交谈,更何以交心?
历史上,没有哪个艺人像他那样重视紫砂以外的学问。所谓“功在壶外”,实际是一种难得的境界。他的作品风格,静穆沉稳,如千年老佛;是入定之美,那些平淡的细节,汇合起来便是惊叹与神奇,你坐在一口古井边,看平静的水面,了无波澜,但你听到了井底下,有激流奔涌。
早年,徒弟们知道,顾景舟非常讲究壶外功夫。他一生好学,精通古文、书法、陶瓷工艺学和考古鉴赏等学问,直到晚年,他仍坚持每天写小楷数页。他喜欢看《新民晚报》,喜欢它的海派风味,尤其喜欢看《夜光杯》副刊,那上面,经常可以看到老朋友的文字;他怀念在上海的岁月,老上海常常在他的梦中变幻着永不褪色的华采。
他睡觉喜欢朝右睡,床边终年点着煤油灯,旁边是一摞经常变换的书本,从《山海经》《闲情偶寄》到《菜根谭》《随园诗话》,无所不读。一个紫砂艺人的阅读量之大,真让许多文化人汗颜。他常常在半夜醒来,一灯茕茕,万籁俱寂,正好读书。后来有了电灯也是这样。人们发现,他的蚊帐,靠灯的一面,总是被熏得黄里发黑。
狷介而正直,是顾景舟的性格基调。某年,县里某领导调离,顾景舟念其平易近人,关心紫砂发展,故赠壶一枚,以兹纪念。后来那领导仕途遇到麻烦,调查人员来问那壶值多少钱?(当时顾壶一枚已价值10余万元以上)又套他的话,希望他说成那枚壶是领导索要,他大怒,说顾某之壶,泥巴捏成;只赠朋友,不送贪官。我壶赠友,有何不可?遂拂袖而去。
始有人格,方有壶格。
民国宜兴名人储南强1928年在苏州地摊上觅得的供春壶,到底是不是真品?顾景舟对此一直心存疑问。几十年里,顾景舟收集史料,作了大量考证与研究。他一直有话要说,但每当他要发表关于“供春壶真伪”的研究结果时,总是有人出来加以劝阻。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保护紫砂的大好形势”。于是顾景舟只得“顾全大局”。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供春壶的研究。紫砂艺人潘持平曾撰文记述了顾景舟临终前与他的一段谈话。
“1996年5月29日下午,在宜兴人民医院的病房里,顾老叫我记录他口授的关于供春壶的鉴别。此时顾老虽然头脑清晰,但吐字已不清楚,且词不达意。历时两小时,方知其所述之意。顾老说他一生曾看过13把供春壶,每个藏家都说壶是供春做的,只因壶盖损坏,由黄玉麟配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顾老说,那13把壶,其实都是黄玉麟做的,其中的12把,他都对藏家说了实话,只有对上海松江徐姓老人所持之供春壶,顾老违心地说是真的。我问顾老,为什么对他要说违心话?顾老说,徐姓老人年逾古稀,视此壶为珍宝,且又有心脏病,我怕闯大祸,故违心说是真的。”
真话有时是带毒的,它有时是可以致命的。面对着一个风烛残年的生命,顾景舟以少有的世故,小心翼翼地把真话藏了起来。不过,在紫砂壶上说违心话,对于顾景舟来说,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顾景舟性情的另一面。
当时有一位文艺界的高官,同时也是名头很大的书画家,某次以自己的一幅画,欲换顾景舟的一把壶。公平地说,此公以自己之画,换景舟之壶,除了敬重,实际也是一种艺术交流。其画跋题字中“以画换壶”之词,只是一种戏称而已。但顾景舟的理解不同。那画题跋中“以画换壶”的字句,一直让他心里不很舒服。于是将那画扔在一边。为什么?他的壶可以送知心朋友,但绝不交换。之后的两年里,对方托人频频催壶,顾景舟就是不予理睬。后来,县里领导出面,顾景舟才勉强答应。私下里,他不屑地说:“以画换壶?他一幅画,连我一个壶嘴也换不到呢!他知道我做一把壶要花多少功夫吗?”
顾景舟的一把壶,最长的时间做了2年多。其间一直在反复揣摩、修改。不懂的人,私下里还骂他懒坯,真是天知道。在他看来,做人与做壶之间是一体的。而制作紫砂壶的每一个步骤,就像写书作画,都有它的法度。
许多年后,徒弟葛陶中回忆说:“起先顾老要我捶泥,一团泥整整捶了三天,为什么要这样?就是要锻炼正确的姿势和用力方向,用韧劲而不是用蛮力,识别挤掉空气的熟泥的成色,从而掌握从生泥到熟泥的全部要领。”
不光捶泥,打身筒也是这样。徒弟李昌鸿回忆道:“他要求转几圈必定要几圈,多一圈都不行。有一次我背对着他打身筒,他从我拍打的声音就判断出多了还是少了,常常喊:昌鸿,你多敲了几下了!”
又如,他对制壶工具的要求之苛刻,甚至超出了出征将士对武器的精确讲究。他常说,不懂工具,就等于不懂制壶。他的工具有130多件,每一件都有出处。他做壶,一招一式,都有讲究的,他打的泥片,厚薄均匀,几乎不差分毫。有一次,他一口气做了四把洋桶壶,进窑烧成后,有人把它们秤了一下,其中的三把壶,分量完全一样,另一把壶,只重了一钱(5克)。
他知道是哪一把壶重了一点点。他略带遗憾地说:“那张泥片,我少打了两记。”
紫砂壶有光器、花器、筋囊器之分。顾景舟以紫砂“光器”成家,他虽然没有在记述的文字里鄙薄“花器”,但在许多人的回忆里,他是不大看得起“花器”的。2006年,笔者在写作《花非花——紫砂艺人蒋蓉传》时,对蒋蓉老人进行详细采访,其间,蒋蓉多次讲到她与顾景舟的恩怨,主要是在艺术观念方面的分歧。在顾景舟看来,紫砂光器是文人壶,主张以简洁替代繁复,以神似替代形似;而紫砂花器则缺乏想象力,媚俗花哨;顾景舟常常半开玩笑地指着蒋蓉的花器壶说:“瘌痢头花!”
顾景舟的讥讽并无恶意,说到底他性格里还有手艺人的成分。但由于他的一言九鼎,蒋蓉们在当时的环境下坚持紫砂花器创作,很不容易。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以顾景舟为代表的光器和以蒋蓉为代表的花器相互砥砺,共写了当代紫砂的历史篇章。
每一个时代、每一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领军人物。紫砂到了20世纪,一直在呼唤它的领军出世。顾景舟的出现,虽有机缘巧合,但确是天降大任,是紫砂发展承前启后峰回路转的必然结果。
顾景舟的作品,每一件都可圈可点。如《僧帽壶》,原是元代景德镇青白釉瓷器,明代永乐、宣德及清康熙年间,均有僧帽瓷壶出品。紫砂僧帽壶当从此出。原本是传统的造型,到了他的手里,却集各家之大成,开创了简朴大度、协调秀美的风格。《僧帽壶》曲把平嘴,六方壶体;僧帽为莲花块面组合,壶摘为莲心,静穆中不失盎然之趣。是行欲方、智欲圆、刚柔相济、方圆互见的砂壶珍品。
他的代表作之一《提璧壶》,是上世纪50年代,与当时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高庄合作的作品。该壶堪称当代紫砂壶中表现材质美、工艺美、形式美、内容美、功能美等“五美”境界的绝品。1979年邓颖超访问日本时,该壶曾作为国礼赠送给日本首相。《如意仿古壶》则是顾景舟在传统仿古扁壶的造型上加饰如意筋纹、使作品的气韵更加生动。壶的形、气、神融为一体,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雪华壶》,是顾景舟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创作。
这时候的顾景舟,历尽“文革”沧桑,在紫砂界,已经确立了掌门地位。他弟子颇多,或为官,或成名,桃李满园,夫复何求?严冬过尽,春声可闻;他的心态应该是非常平和、愉快的。内心里,那些一生的积累,已经到了井喷的境界。或许,他要营造一座紫砂的楼宇,或是构造一座紫砂的宝塔。它应该有巍峨的器宇,是简洁的繁复;是严密的疏朗,是细微的宏伟。不,他心里的紫砂,可能还不止是那样的分量。他选择了雪花,六角形,自天边飘来,一片片,似有若无;世界上还有比雪花更轻盈、更莹洁的东西吗?但他就是要用这雪花之轻,来表现乾坤之重。
顾景舟性情,于一片雪花,便窥见一斑。
一层一叠,团团如盖;六层之塔,大慈大悲;这是顾景舟理想中的美妙世界:凉台静室、明窗松风、晏坐行吟、清谈把卷;天地山川、星河灿烂、白云为盖,流水作琴……壶把,如满弓,蓄势待发;壶嘴,窈窕娉婷,如美人水袖,一拂处,令江湖失色。
本山绿泥,自黄龙山出;龙窑烧出嫩金黄,温润如玉。壶胎,饱满如鼓。雪之花,尘之梦;冰清玉洁,晶纹可触。微笑,雪花的微笑,平和,宁静,包容。那分明是景舟大师之心怀。
口与盖,严合适度;壶嘴出水,一注如虹,盈尺而不浮花;无论赏玩、实用,都非常相宜。
据说,雪华壶出窑后,一直搁在顾景舟案头。弟子们发现,他时常将其珍赏于掌上。弟子问何故?乃笑而不答。
弟子们以前总是问,顾辅导,制壶有秘笈吗?
只见他慈祥的眼睛,特别晶莹透亮,那眼波深处,但见一派山川坦荡、万籁萧萧。
现在他们仿佛明白了,何等心境,即何等胸怀;而秘笈,则如莲心,藏之莲蓬,出于污泥,一尘无染;彻悟者,即秘笈全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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