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中总有几把紫砂壶,常放在书桌上排成一溜儿。每天早晨,父亲一把把检阅过去,然后一把把拿过来擦拭,从其中挑出一把作当天的茶具。闲聊亦是谈壶,什么是好壶,父亲的标准是:“脱手则光能照面,出冶则资比凝铜。”壶小乾坤大,父亲的学问一半在壶里,他读过《阳羡瓷壶赋序》,还知道紫砂壶的创始人是明代的供春。耳濡目染,连那时的我也知道一些制壶名家,比如明代的时大彬、李仲芳和徐友泉,清代的陈鸣远、惠孟臣和陈鸿寿……
从父亲的壶中我懂得了茶,知道了好茶配好壶的道理,泡大红袍要用什么样的茶壶,泡正山小种需什么样的茶壶,泡铁观音需什么样的茶壶,泡花茶需什么样的茶壶。井然有序,绝不搞乱,就像父亲做人一样,黑白分明。像红茶一样红鲜的人生,像壶一样光凝的岁月。
好壶是有灵性的,儿时,好茶的父亲说,它能与主人的心相通。那一次终于有了验证的机会,正巧家中来了客人,父亲中午喝得大醉不醒。母亲让我在门前石栏上砸碎一块瓦砾,惊呼“壶碎了!”我如法炮制,父亲听得声响,一跃而起,醉意全无,与客人谈笑风生。母亲揶揄父亲,若心有灵犀,应该知道碎的是瓦砾而不是壶。父亲答道,若知是壶已碎,碎则碎矣,又何必惊起。绕来绕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那一刻的真实想法。
父亲故去多年了,我在城里拿这些壶请人鉴定。结果是,绝大部分都是后人仿制的赝品。只有一把壶底下印有“大彬”的印章,却是一把只剩下壶身的残壶。在书房仔细想想,虽然这些壶用假名之身让父亲爱了一生,但真实的壶虽是虚假的,这虚无的情感倒是真实的。
壶虽假但情是真。因为有了壶,父亲的人生才充满阳光,因为有了茶,父亲的人生才滋润充实。这些像有生命的壶传到我手上,我一样珍稀,每天一样地擦洗,然后泡上好茶,为我也为它们。我深信壶虽不是名人之作,同样有生命,每天用好茶润它,一样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