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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货大师蒋蓉与在紫砂泰斗顾景舟的故事之壶中女孩

时间:2012-08-03 来源:紫砂之家

  1919年农历十月初十,黄昏,江苏省宜兴县潜洛村,一户简陋的陶艺人家,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她的哭声清脆,如同刚出窑的陶器。秋风细雨正在荡涤着这个日见萧瑟的乡村,寂寞的田野在零星的狗吠下显得更加寂静,村西边烧制陶坯的窑头还在喷吐着滚滚的浓烟;夜幕降临的时候,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挂着刚做父亲的忐忑和欣喜,大步流星地穿过几条田埂,去向他的父母和亲戚们报告。当他返家的时候带回了父亲大人刚给女婴起的名字:林凤。这是蒋氏家族的长孙女,按照中国人的观念,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个男孩。由此,鞭炮和酒席以及染红的鸡蛋被理所当然地省略掉了,尽管如此,女婴的父亲蒋宏泉先生第一次拙笨地抱起他的女儿的时候还是非常激动。窑场的陶器在满世界丁当作响,器皿清脆的交响越过村庄,在广袤的田野的上空弥漫,开窑的人们在尽情吆喝。在蒋宏泉听来这些原本美妙的声音都没有孩子的啼哭好听。蒋家是紫砂世家,按理在这凋敝的乡村,有手艺的人是受人尊敬的,但紫砂艺人又区别于那些泥瓦木匠,他们的一手绝活常常换不到饭吃。紫砂壶和阳羡茶一样,都是有钱人的消遣,而一个有钱人周围就有1000个穷人,甚至,连农民还不如的是,捏泥巴的紫砂艺人并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的活路全在十个手指头上。因此,家里添了一张嘴吃饭的蒋宏泉只能把生活的指望完全寄托在村西那座日夜喷吐火舌的老龙窑上了。窑场即生死之场,他疲惫的身影在落日下被无限地拉长。一种两头尖尖翘起来的小木船会不定期地停泊在村头的小桥旁,船主会用大米、盐巴和针头线脑换下他捏制的那些活灵活现的陶马,牛,老虎,当然,更多的是紫砂壶。小木船来的时候蒋宏泉满心喜欢,小木船走了,他又有些惆怅,仿佛他的精气神被带走了,他创造的无从言说的欢乐也被带走了。他郁郁地扛着半袋大米回家,还有一个小铃铛,那是他以仅有的能力给女儿林凤的一个小小惊喜。

 

 

  1919年的潜洛村遥远而且模糊。近90年前的那座神秘乡村在1983年出版的《宜兴地名录》里仅仅占了一行小字:“范蠡开凿蠡河与西施在此息落,故称前雒,后讹传潜洛。原潜洛有七个庄,后并为一村。”从字面理解,这里曾经是越国大夫范蠡和旷世美女西施的栖息之地。不难理解,我们的古人总是创造一些半神半仙的美丽故事来作为自己的精神背景。地理意义上的潜洛村离陶瓷产区丁蜀镇不远,离宜兴县城则亦20公里,与毗邻的上袁村一样,潜洛村也是紫砂的发源地。这里属于阳羡地域,水土丰厚,四季分明,历史上滋养了无数人杰,也蕴藏着成功人士机遇四伏的人脉背景。紫砂起于北宋,盛于明清,由于质地独特、壶式古朴风雅,得幽远之趣,不媚不俗,与文人的气质十分相投,让天下士人墨客莫不宝爱。宋人梅尧臣诗云: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辛弃疾则抚壶吟咏:“一水试泉痕。饮罢清风生两腋,余香齿铀颊犹存。”到了明清时期,紫砂名家辈出,壶则扶摇直上,无论宫廷黎民,爱者日隆而冠绝一时。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陈曼生、黄玉麟……潜洛人提起这些紫砂圣手,说起他们谜一般的传奇故事,照例会浮起一个乡亲式的自豪与憨笑。晚清之后,国运式微,紫砂大不景气。村上的紫砂艺人越做越穷,家小都不能养活。村东村西的土坡上有两座龙窑,在滚滚的浓烟里潜洛村渐渐变得不再妩媚,夜半里火龙腾飞的景象已经让人们司空见惯,村北则有一大片野狗出没的坟场,这里安眠着潜洛村的历代先民。小林凤从记事起就知道,村里经常饿死人,铅灰的天际下黄土垒起的新坟以及纷飞的纸钱是最常见的风景。小林凤的世界里则满是黏黏的陶土,家家在晒坯,户户在抟陶。她的摇篮曲是父母亲打坯时发出的均匀声响。铿锵,让一个幼小的心灵在陶坯的撞击声中飞扬。3岁的时候她就喜欢向着窑场奔跑,泥与焰交织的窑场图景里总是有一双好奇的童稚的眼睛在闪闪发亮。飞翔,是头顶数不清的蜻蜓,还有比蜻蜓多一万倍的幻想。有一天她看到年迈的祖父带着她的父亲和两个伯父叔父在窑头上举行着庄严的祭奠,一个罕见的猪头,一条眼睛还在眨巴的鲤鱼,还有几样她从未见过的干鲜果品,在袅袅上升的青烟里若隐若现。祖父深深地跪下去念念有词的神态使她感到好奇。后来父亲告诉她,被供奉的是一位名叫范蠡的古人,他在帮助越国吞吴之后就带着一位美女西施悄悄来到这里,制陶浣纱,成为陶业的祖师。后人称他为陶朱公。从此,小林凤对龙窑,对冥冥之中的陶朱公就怀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1925年秋天,小林凤已经6岁,在祖父蒋祥元的坚持下她得以跨进村上的潜洛小学读书。祖父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交给校长时的虔敬表情让她刻骨铭心。上课的

时候林凤还发现祖父趴在教室的窗口,老顽童一样不肯离去。蒋祥元一生抟陶,是个不识字的乡村紫砂艺人,他多么希望蒋家能出个把秀才。为了长孙女,就是卖血他也情愿。他要求孙女林凤每日习字,写《九成宫》和《玄妙塔》,他确信一个大器之才必然从小练就一身童子功夫。然而,这个四代捏泥的紫砂世家要出一个读书人的意愿在两年后却不得不破灭。有一天林凤放学回家,父母正在吵架,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低沉地告诉她,不要再去上学了,明天起就留在家中帮母亲做饭洗衣——正在经历着第4次分娩的母亲周秀宝已经给小林凤添了两个弟妹,她多么希望丈夫答应让大女儿继续上学,而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蒋宏泉还是在妻子的唠叨声中作出最后的决定。这个家庭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以他有限的人生阅历,他也实在看不出小林凤多读几年书对他们这个陶艺人家会有什么用场。

 

  偷偷哭了几场的小林凤找到了她最后的援兵,但祖父已经病重,他口袋里最后的一点积蓄都扔进枕头边那只黑糊糊的中药罐里了。床前的蜡烛即将燃尽,小林凤无望地离去时听到了祖父以仅有的力气发出的一声深重的叹息。

 

  书包被母亲悄悄藏起来了,为的是让女儿不太伤心。她并不知道,8岁的小林凤在河埠上洗衣服的时候,不远处的小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从河面上传过来,不知不觉就听得泪流满面。有一天,学校的林先生在村头见到她,大声说蒋林凤啊,你为什么不上学了?小林凤低低地说:我家里穷,妈妈又生了小弟弟……林先生叹息,说今后你有空就来旁听吧,不收你的学费。

 

  她回到家,鼓足勇气把先生的话对父亲讲了。父亲无奈地两手一摊,说:丫头啊,家里买油盐的钱都快没有了,哪来给你买纸买笔的钱呢?你帮妈妈多做点家务,妈妈就可以腾出手来多做一点窑货。

 

  母亲周秀宝也是民间陶艺高手。她最拿手的活儿,是做那种仿各种动物的紫砂水盂以及假山景致。水盂一天可以做好几个,一个只卖5分钱。

 

  从此小林凤再也不提读书的事,但辍学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小学校上课的钟声和读书声,如针锥一般刺痛着她幼小的心灵。迫于生存艰窘的父母没有精力去观察女儿身上的变化。没有人知道她内心那一份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她的没头没脑的幻想,就像一棵树,在它拔节的时候被狠狠地砍了一刀,但它总是要长大。常人眼里的小林凤总是风风火火,像一枚被抽急了的陀螺,每天穿梭于河埠、作坊、窑场、菜园之间。每当开窑的时刻她陪着父母一起紧张,在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伴随着窑汉子们高亢的号子,一件件历经千度窑火洗礼的陶器出窑了,一阵欣喜伴随着一阵叹息。当父亲小心翼翼地抚摩着他的那一堆烧得黑幽幽的陶器时,她的心OCTOBER就被拎了起来。谢天谢地,父亲难得地笑了,如果这一窑是次品,那全家就没有活路了。

 

  有一种等待是焦心而漫长的,收陶器的小木船总是不来,家里已经没有米了。母亲去隔壁伯父家借米,已经借过两次了。伯父蒋宏高虽然也是靠做陶艺吃饭,但他人活络,手艺好,朋友多,在丁蜀镇一带的陶艺圈子里有一定的名气。他还经常去上海,一去就是几个月,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所以伯父家的日子要好过些。父亲蒋宏泉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决定挑着货担沿村走卖,他相信自己的陶艺作品会遇到众多的知音。在林凤的记忆里,那一天过得真慢,一直到黄昏时刻父亲还没有回来,没有米的铁锅还是冷冰冰的。月亮升起来了,一家人才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小林凤听出父亲的脚步声不似往常那么铿锵而显得有些疲惫,她就知道父亲今天出师不利。果然,父亲的那一担命宝般的陶器,只换回1斤白米。伤感的蒋宏泉告诉妻儿们,并不是他的陶艺没有人欣赏,而是大家都太穷了,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玩陶器呢?

 

 

  一天下午,久违的小木船突然出现在村口的小河浜里,鸡鸣狗吠,闭塞的潜洛村顿时热闹起来。这一次船主并没有带来大家盼望的日常用品,舱门打开,挤得满满一船的竟是乌黑的大枣。蒋宏泉的那些卖不掉的紫砂陶艺作品终于在这里有了市场,精明的船主用廉价吃进的乌枣换下了他制作的古色古香的紫砂壶和模样毕肖的紫砂动物,以及他妻子制作的那些文雅儒秀、镌刻精细的水盂笔筒。船头,拙于计算的蒋宏泉和历练江湖的船主正在进行着一场难以公平的换算,林凤和弟妹们则陶醉在乌枣的香甜里,虽然没有白米,但甜脆的乌枣让他们暂时忘记了饥饿。林凤后来回忆说,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不知吃了多少乌枣,肚子都吃胀了。在她有限的生命记忆里,似乎吃什么都是限量的,唯有这乌枣。她突然感到能够换取乌枣的紫砂壶是那么珍贵,陶艺与乌枣的瞬间替换让她不由自主地扑向那长长的苦日子里泛起的一点点甜。第二天一大早,林凤走进父母的作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说:我也要做坯了!我要用紫砂壶换更多的乌枣。

 

  那个平常早晨并没有因为女儿的一个意外请求而让双手沾满紫砂泥的父母感到欣喜。蒋宏泉一直自诩是个“末代艺人”,他不像其兄蒋宏高那样活络,整天足不出户,没有社交圈子,也没有捧场的客户,长期的闭塞与潦倒让他实在看不到祖传紫砂工艺的出路。这一钵土,这一份苦差,还有传下去的必要吗?更何况林凤是个女孩,自古艺不授女,他不想再让女儿受这份煎熬。妻子周秀宝则认为应该让林凤学艺,或许她从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再说,多一双手干活,对这个嗷嗷待哺的家庭毕竟可以增添一份力量。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是她人生经验的最后底线。

 

 

  林凤正式进入“徒弟”的角色,则是从父亲教她打泥条、围身筒开始。父亲告诉她,紫砂是老天爷独赐给宜兴人的富贵土,世界上只有宜兴丁蜀镇的黄龙山的山肚里才有;紫砂泥有红泥、紫泥、本山绿泥;紫砂工艺自有一套独特的成型方法,打身筒和泥片镶接法,是从明代的时大彬开始的,这是制作紫砂壶最基本的手工技艺。尽管后来有人发明了紫砂模具,但用模具做出来的壶,没有灵气个性,唯有全手工制作,方显出神韵元气,这是绝活,掺不了假,一个紫砂艺人功力如何,就先做把全手工的壶看看。紫砂的老祖宗名叫供春,他是明代一个官宦人家的书童,他做了一把树瘿壶,从此紫砂就有了身价。供春之后又出了一个时大彬,是他创造了紫砂成型的基本方法。从他开始到现在,紫砂已经有600多年历史了。

 

  喜欢刨根问底的林凤非要把父亲肚子里那些紫砂学问倒出来不可。而紫砂是一条长河,你随便掬起一捧水,都可以讲个三天三夜。

 

  紫砂壶又分光器、花器、筋瓤器。

 

  光器就是几何形体,俗称“光货”。其中又分为方形和圆形器两种。“光货”的造型要求是“圆、稳、匀、正”,柔中寓刚而圆中有变,厚而不重且稳而不笨。方形器则追求线条流畅,轮廓分明,平稳庄重,方中寓圆。像《大亨掇球壶》,就是光器的代表作之一。

 

  花器呢,俗称“花货”。咱蒋家祖传的就是它。在光货的基础上模拟自然物体形态的壶艺,可雕可镂,师法自然。大千世界,花卉翎毛,瓜果虫鱼,松竹梅橘等等皆可作为装饰。提炼取舍是其根本,适度夸张才是艺术,寓意象征手法多样,源于自然还需高于自然。像《供春壶》就是花货的老祖宗。

 

 

  还有就是筋纹形体,俗称“筋瓤货”。它是把壶体分成若干等份,你看那地里的南瓜,在做壶的人眼里,那是一瓤一瓤镶起来的。那是何等精确严密的结构!筋瓤器和它是一个道理。那样的一把壶要求上下映衬,身盖齐同,纹理清晰,明暗分明。单是口与盖严丝合缝,尚不足为奇,其工艺要求如精密机械,达到了无微不至、无以复加的程度。

 

  紫砂是一个太大的乾坤。父母领着林凤往里走,11岁的紫砂女尚未开蒙,一坨泥敲敲打打捏捏弄弄,做出一把能倒出水来的壶,不就成了吗?这个世界里到底有多么深邃广博,她还不知道。春天的花开了,秋天的叶落了,父亲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总是没有结尾。而他的严厉和慈爱如一面双刃之剑。空做,不准依赖模具。造型的想象力既是先天的,又是后天的。蒋宏泉把所有可以依赖的模具全部藏起来,如果女儿过不了基本功这一关,就不必吃这碗饭了。他欣喜地发现,林凤的观察和模仿能力极强,手工也很精巧。对于一个民间艺人来说,工在先,艺在后;出手的活儿决定着往后的造化。女儿的处女作是一只松鼠葡萄水注,小松鼠稚态可掬,林凤给它安的眼睛有点像小弟弟淦庭,调皮而稚气;葡萄则是林凤最爱吃的。她得意地告诉母亲,她做葡萄的时候,嘴里是酸甜酸甜的。周秀宝甚感欣慰的是女儿身上有一股不同流俗的潜质,以她的眼光,这只普通造型的水注没有匠气而显得那么清新可爱。她轻轻地告诉女儿,就这么做下去,她一定会有出息的。

 

 

  但是,一只松鼠葡萄水注只卖5分钱。这是伯父蒋宏高从上海带回的消息之一。不知从何时起,伯父的上海消息对他们这一家就像命脉一样重要。林凤后来才知道,伯父和一个名叫戴国宝的陶刻名手在上海合股开了一家“铁画轩”陶器店,作为当时沪上一个展示宜兴陶艺的小小窗口,铁画轩的开张不仅拯救了陷入困境的宏泉一家,而且,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在上海广结知交、呼朋引类,其程度有如细雨润物一般的渗透。宏泉夫妇从宏高那里得知,他们的紫砂陶艺正在觅得越来越多的知音,订单也慢慢多起来了。这一时期他们的主打产品是陶马、羊、鸡、虎之类的吉祥动物,还有笔筒、砚台、水盂等文房雅玩。他们终于无须单单指望那条以壶换米的小木船过日子了。宏泉甚至跟着宏高去了一趟上海,那是他生命史上晕头转向的三天,他实在难以向妻儿们形容那样高的楼房,那样大的轮船,那样热闹的马路,还有外国人,那么蓝的眼睛,那么金黄的头发。起先他真的无法把这个花花世界和自己的紫砂陶器联系在一起,但他的确看到了一些有钱人在玩壶藏壶。不过他们太挑剔,凡是壶底打着他的印章的壶,哪怕做得再好,也没人问津。要从他们的荷包里掏出钱来买壶,真比登天还难呢。没有名气的蒋宏泉在上海玩壶圈里受到了明显的冷落,宏高哥哥告诉他,那些爷叔阔佬爱的是古人的玩意,如果这些壶上的印章是时大彬、陈曼生,那他们就会买。老实人宏泉发急地双手一摊,咱们哪来时大彬、陈曼生的壶呢,连见也没见过啊。宏高则耐心地指点了他一番,蒋宏泉才如梦初醒。从此他就在其兄蒋宏高的引领下加入到了为上海玩主们做假古董的行列。其实宏高的壶都是自己设计打样,根本无古壶可依,但壶做得再好也不能打自己印章。按照宏高的说法,那些有钱人就这德性,你做的真东西他不要,刻上假图章他就要了,他玩的就是那“风雅”二字,那个花花世界本来就真假难辨,只有穷人的肚子饿是真的。

 

 

  现在林凤每天能做10个松鼠葡萄水注了。伯父从上海回来说,虽然这小东西只卖5分钱一个,但买主们都很喜欢,他们都不相信这是一个11岁的小姑娘做的。今天,他要亲眼看着林凤做一个。

 

  结果是伯父被小侄女征服了。

 

  蒋家只怕要出一个女状元呢!他喃喃自语。接下来林凤又按伯父的要求,熟练而飞快地打成一张泥片,那均匀的落点,娴熟的手法,或许在伯父心中激起了更多的波澜。做紫砂的人都知道,一团熟泥需要捶打多少次才能成为可以围身筒的泥片,是有着硬性指标的,既不能拖泥带水、软绵无力,也不能使劲乱捶,过分用力。一张泥片打下来,有多少功力一目了然。

 

  作为奖励,他拿出了几颗稀罕的奶糖给林凤,告诉她不要再做水注了,从今往后,就一心一意跟爹妈学做壶吧,紫砂可以做的东西固然很多,但从来是以壶为尊。而做壶,是要用一辈子去钻研的啊!

 

  林凤做的第一把壶是木瓜壶。这原是她父亲的壶样。顾名思义,其形状有如木瓜。民间艺人往往有着惊人的模仿和观察能力。在他们的手中,一切造型都被赋予了生命。他们善于并喜欢把大自然恩赐的瓜果花蔬描摹展现在自己的作品上,以体现生活的乐趣,也折射出平头百姓消灾避祸、祈福迎祥的心态。第一把壶于蒋林凤永远是一种新鲜而灼烫的记忆。泥坯经过了几天几夜龙窑烈焰洗礼,终于变成了壶,新鲜,饱满,如一轮羞涩的满月。她情不自禁扑上去的姿态让所有在场的人记忆深刻,而她自己知道,今生今世她再也离不开这泥与焰的生命之场了。

 

 

  一天,林凤的姑母来说,她家隔壁来了一个走亲戚的小伙子,说起来还和蒋家沾点远亲呢。壶做得非常好,年纪轻轻就有了名气。好奇的林凤便借故去姑母家拿壶样,正巧碰上了这个年轻人。中等个儿,面白无须,看上去有些孤傲。林凤看了他一眼,没有和他说话,其实她心里很想看看他做的壶,或者和他交流一下壶艺。可他已经自负地转身而去了。女孩子是不能主动和男人讲话的,但她记住了这个白衣少年的瘦弱背影和姑妈后来才告诉她的名字:顾景洲。

 

  林凤和外部世界没有任何联系,除了伯父偶尔从上海带回一点有关紫砂的行情。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她的作坊、她的潜洛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林凤16岁那年终于获得了第一次去县城的机会。走出潜洛村,她的正在抽条的身子变得轻盈飘逸。扑面而来的街景是如此让人眼花缭乱。虽然她是从享受5分钱一碗的豆腐花开始感受县城的,但在氤氲的汤气里她已经幸福得发晕了。这次难忘的旅行的高潮是拍照。第一次面对镜头的林凤激动而笨拙地穿上了照相馆提供的旗袍,在楼台亭角的布景前做出一个她不习惯的姿势。这是上世纪30年代月历仕女的典型做派。林凤的一份紧张来自拍照师傅的絮絮叨叨。他让她笑,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一个不谙世事的乡妞在拍照师傅的摆布下被定了格。事后她知道,父亲之所以这么慷慨地让她拍照,是因为有人来提亲。父亲希望女儿有一个较好的身价,而一张化了妆的时髦照片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切林凤并不知情。闭塞的乡间谁家女儿初长成并不是什么秘密,谁都知道蒋宏泉有个能文善壶的宝贝闺女。有一天清早,一个陌生的汉子挑着一担黄灿灿的稻谷来到蒋家。在林凤的记忆里,家中的口粮从来没有超过一斗。这一担蹊跷的稻谷让她吃惊不已。而更令她惊诧的是父亲和汉子说话的时候态度有些异样,还不时地观察她的神情。汉子走的时候朝她嘿嘿一笑,他留给父亲的一张红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她终于知道那一担稻谷就是她身价的一部分,那张红纸即是对方开出的“八字”。按照约定俗成的做法,如果对方和她的生肖八字不犯冲,那么不久之后的一个黄道吉日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她的人生将迈过一个山一样高的门槛,从此成为一个别人家的女人、媳妇,跟一个她原来不认识的男人在一个屋顶下生一堆孩子。

 

 

  我不要嫁人!她对着忐忑不安的父亲大叫起来。积淀在林凤性格深处的倔强部分突然迸发,16岁的温柔少女第一次对生养她的父母坚决地说不。之后是三天三夜的不吃不喝,母亲甚至在她的枕头下搜出一把锋利的剪刀。一切都像民间抗婚故事发生的那样,故事里的有关细节已经悄悄在潜洛村流传。于是林凤的妈妈先妥协了,无奈之下的父亲最后只好挑起稻谷退给那户提亲的人家。(编辑:紫砂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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