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新茶

　　母亲不喝茶，晚上尤其不能碰，否则会一夜失眠。不过，她喜欢看着我斟茶、品茶的样子。

　　电话响了，夫说：“快，你同学肖妍电话。多长时间都不打了?”我知道不是的，绝对不会是她。果然，电话是大姐打来的，聊了几句家常便扣下了。

　　母亲问：“真是肖妍吗?妈很想她，有空让她来家啊，这么久了。来吧，妈做卷薄馍给你们吃。”母亲喜滋滋地。

　　“不是，是大姐，问您身体，问我最近忙什么?”

　　有些话，母亲是听不懂的。有些问题，母亲也是绝对想不明白的。在矿上工作了一辈子的她，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个多么现实的社会。连我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怎么敢对母亲说太多呢。

　　新茶氤氲着淡淡香气，我端起小小的紫砂茶盏闻着，仿佛享受着碧螺春的清香。

　　母亲似乎看出什么。又问：“是不是怄气了。你从来也不会和谁怄气。做错了就要去说 ‘对不起’。”

　　我笑了，是苦笑。像第一泡苦丁茶的味道。

　　世界变了，母亲不知道。“环境一变脸就变”母亲更不清楚。我也是离开教育系统这么多年后，才明白一些道理的。我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呢?当年很要好的同学，如今已形同陌路。唉!茶入愁肠，化作清清泪。

　　企业杂志，我编辑了十年，从1999年底开始的，一直到去年。说一点感情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尽管是没有编制的“帮忙”。因为喜欢，所以不管风霜雨雪，寒天酷暑，都是随叫随到，编好就校。从杂志社到印刷厂的那条路留下我太多来来去去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茶巾已经湿了一大半，品茶为清心，怎么会清出许多的水珠呢?人生有味是清欢，回忆有泪是无奈。

　　她去了杂志社，我知道她性子强，总编再叫我去帮忙的时候，我会找种种理由说“走不开”。能闪则闪，能躲则躲，能绕则绕，就像蔺相如对待廉颇的态度，敬而远之。生怕要面子的她有一丝一毫的别扭。杂志可以不编，朋友不能不和。但就这样了，碰面时还会觉得气氛紧张。比如有人夸奖我，她不是替我高兴，不是想着我几十年的辛苦才换来的“认可”很不容易，而是酸酸说几句话，让我尴尬无措，让我情绪低落。哪敢再靠近?我只有极力躲闪，像过马路必须当心红灯和醉驾一样。但，逃避，只能使自己更被动。

　　有一次杂志社编画册，总编说“时间紧，任务急”，“实在是忙不过来”，“下属又出公差了”才叫我。毕竟这么多年的合作，没有办法，再推就矫情了，再辞就无理了。杂志社不是哪一家的私企，若让主编说出我“不好指挥”可就不好办了，这是态度问题，我不能不去。

　　但，书出来后，电话中咄咄的“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手机短信中的“你们文人”，那种盛气凌人，那种居高临下，让人很受伤害，甚至忍无可忍。原想，好朋友有事要说明白，静静坐下来慢慢谈不好吗?电话再打过去想解释，接电话的就换成清洁工了，还说“你打错了”。我想去她办公室一趟，让她说说清楚，但走到楼口恰巧被同事叫住了。

　　几个月后，有一次在医院见到，我已经忘记那次受伤害的事情，还笑着问她去哪里?问孩子放假了没有?她的回答，冷冷的;两颗心，远远的。我知道，环境和位置不同，一切都不一样了。尤其是在几次偶然相遇中，见到她身居要职的丈夫后，更清楚了什么是“权尊位贵”，什么是“夫妻一心”。

　　后来再见，她下巴朝上，如风般掠过，目不斜视。我也只好平静地走过。只是，一想起曾经的美好和如今的冷漠，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胸口疼。再后来，唉，再后来，也只能一切随缘。

　　不过，在继续当初的 “退”与“让”中，我给自己设了底线：拒绝再次被欺骗，更拒绝再次被伤害。不管她个性多强，势力多大，该直面的我必须直面，该我做的工作我也一定不会再推辞。

　　母亲为我递过竹镊子，要我把泡透的茶叶拨入花盆。本不想喝了，但倒出来的茶，已无法再装回袖珍袋中，只好全部冲泡到紫砂壶里，这次我把清茶斟入一个白色茶碗，看烟雾袅袅，细细品，体会禅茶一味。

　　母亲，还在念叨着她的名字，问着她的孩子，我也想着她在煤海宾馆的聚光灯下“读诗”的孩子，想着把她的散文放到文集第一篇时的情景，想着如何把她的随笔放到副刊最醒目的地方。也想着她对我说着装的艺术，对我说胖对健康的危害，对我说要不断提升自己，不要被年轻人指挥来指挥去，那就只有受气的份儿了。唉!真感谢啊!感谢曾经的真诚和友情。感谢那些说是文字，笑是音乐，闺房里充满了欢乐的单纯时代。

　　只是，现在，茶凉了，一壶新茶，好可惜。夜，也深了，万籁俱寂。我只好收拾茶具，扶母亲去休息。我知道，没有喝茶的母亲，今晚也要失眠了。只是，我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