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业有些特殊。没有哪一个传统手工业像紫砂这样能够演变成一个触及全球市场的产业,也没有哪一个传统手工业像紫砂这样能够被迅速地商品化。紫砂的这种两栖化特点,也带给了紫砂业许多尴尬。
作为传统手工业,当然是越民间越好、越传统越佳,但作为一个已经被产业化、商品化的紫砂业,却不得不因循商品经济的规律,需要被纳入市场交换的价值标准体系中。
中国向来不是纯粹商品经济的国家,她甚至从来就没有过“平等”这样商品经济将其作为核心价值的文化理念。中国可以不是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国家,但是中国却是一个不可以没有秩序的国家。维持中国社会几千年运转秩序的,叫做权威。权威权威,有权即威,权力,成了华人社会最稀缺、最宝贵的资源,成了华人社会生活中的硬通货。权力意志,是整个华人社会价值体系的核心。
权威是一个中性的概念,无所谓善恶好坏,但权力因何而威,却决定着权威的善恶好坏。如因信誉、公平、效率而威,社会运转就会和谐顺畅。如权力只有强力而缺乏公正科学,则必然会使社会陷入极度混乱之中。
任何资源的使用都会被要求支付对价,这就是(资源的)寻租理论。权力作为最宝贵、最稀缺的资源可以交换金钱,可以交换色情,可以交换一切,当然,权力也可以用来交换权力。权力意志的本性,就是权力的设租和寻租。
在缺乏平等观念的社会,政治权力必然成为一切权力中的至高无上,是它决定着顺从与被顺从以及顺从与被顺从的程度。
政治权力,或说是政府权力、行政权力,不可避免地也进入了紫砂这个被视为传统民间手工艺的行业,它施加影响的途径和手段是紫砂行业专业技术人员职称评审制度。
说起来,政府对传统民间手工艺从业人员也来评定什么官方的技术级别和职称多少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官方就是官方,民间就是民间,否则官方民间还有什么必要区分?但紫砂业又发展成为了一个产业,这就必然成为政府对市场进行管理的一个对象,由政府利用其权威制订运行规则。
1957年,国有的宜兴紫砂工艺厂成立,进入紫砂厂的壶艺人获得报酬的方式实现了由原来个体自营自销到在“全民所有”的国有企业中领取薪酬的转变。原来自营自销的收入
水平完全取决于用于销售的作品,但现在领取薪酬的多少只能根据对“社会主义”的贡献大小来决定,而贡献大小,取决于经验、技能、作用、影响等多种因素。实际上,贡献大小已经不完全取决于劳动者的劳动成果的价值,而是取决于劳动者人身的价值。而在“官本位”的体制下,劳动力人身的价值必然由权力主导的“论资排辈”的方式决定。这就是紫砂从业人员专业技术职称评审制度的由来。
1949--1979年,中国历史完成了一个小周期轮回。紫砂产业也重新回归到了一家一户的传统手工艺生产模式。这个模式,至今也被紫砂业内各级人士所乐道。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与往昔不同,紫砂业人员在重新走进私坊独屋的时候,他们也同时不得不独自面对一个前所未见的、开放的大市场,传统的生产方式无法满足商品经济条件下产业化的要求,两者出现了严重的背离。对紫砂而言,产业人员个体绝对无法同时承担制作者和销售者的双重角色,这就要求升级产业组织方式,使制作资源与销售资源得到整合。但延续下来的专业人员技术职称评审制度却使得产业组织方式在寻求出路的时候开了一个足以使整个产业误入歧途并最终出现行业性信任危机的旁门左道。
商品经济,是劳动成果实行等价交换的经济体制。维持经济的正常运行,价值及价值判断体系就必不可缺。在一个缺乏理性的社会,价值及价值判断体系必然由以政权为核心的权威建立并且主持,对于购买者来说,他也的确需要依照一个权威的、简单的价值体系进行选择。
上面说过,权威本身并无好坏善恶之分。在一个政治实现了文明的社会,行政的出发点一定是社会整体的公众利益,由政府建立一套价值及价值判断体系用以服务大众,的确就是政府应该承担的职责。现在的问题是,从计划经济延续下来的紫砂行业专业人员技术职称评审方法在商品经济条件下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异化,完全变了味道:1、在专业技术职称实际上已经成为作品价格标签的情况下,专业技术职称的赋予实际上是将行政资源转化为制作者个人的经济资源,公众利益被完全放弃了,消费者权益不仅得不到来自政府的保护,反而遭到行政漠视,专业技术职称的评审已经成了事实上的行政滥作为;2、在劳动成果可以脱离劳动者人身成为独立交换的商品的情况下,专业技术职称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一件可以自由买卖的商品。在紫砂行业,专业技术职称的买卖是通过一种隐蔽的方式进行的,这就是代工。在丁山,奇怪的现象之一,就是你在有职称的人那里随时可以卖到落款为他本人的作品,只要你有钱,反而是在一些没职称的壶艺人(被称为工手或者“枪手”)那里,却往往需要排队预约。原因很简单,职称已经成为了用来销售的商号,有职称的人卖壶而不擅做壶,没职称的人因擅于做壶而难于卖壶只好代有职称者制作,职称成为了制作者与销售者之间合作的纽带,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职称已和本人的实际制作技艺
水平无多大关系。壶艺人花钱从职称“评审”部门或机构买职称,然后再以代工的方式卖给甚至没有购买职称资格的壶艺人,因为参加职称申报评审,也是需要获得指定培训机构的“文凭”的。最近,职称评审条件有所放宽,美其名曰为“破格”,这只不过是给旁门左道又开了一扇后门。你去问问壶艺人,你就知道怎么样做就会被“破格”了。
这种代工,实际上也是一种造假。事实说明,作为市场交易最重要的价值参照体系的现行专业技术职称评审制度越是“完善”、专业技术职称“含金量”越高,代工现象就越是严重。如果造假已经成为一个行业的普遍行为,那么这个行业也就离崩溃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