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都最温暖的黯光

　　世界上只有一把紫砂壶，它的名字叫宜兴。简单的一句话，便把紫砂壶和宜兴双双呈现在了世界面前。

　　感谢父母，几十年前用一根扁担把他俩一贫如洗的家由苏北兴化挑到了宜兴，从此，也使得我和宜兴有了永生永世的联系。生活在陶都宜兴，不说那些如水墨般散开的山水流传故事，也不说甩着水袖柔情百结的梁祝传说，单一把散发着黯淡之光的紫砂壶，总会让我感受到蕴藏于心底那份温暖的蕴贴。

　　就文人雅士来说，写下相关紫砂壶的文字实在是太多了。但不管怎么去写，在我看来，一把紫砂壶，其实就是揣在怀中的一把乡土，也是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一段乡愁。走到哪，哪都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家乡味道。

　　“坚硬的不单单是铁/还有紫砂/之前有浓重的泥土味/像故乡的炊烟，被火清洗后/在记忆的深处温暖人生/饮茶为花，饮水为海/吞吐日月山河/站在世界的任何地方/独自沉默/并默默释放着中国的表情……这是十多年前我发在江苏省作家协会《雨花》杂志上的诗歌《紫砂壶》中的一节。作为宜兴土生土长的一个本土作家、诗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去为紫砂壶留下一些文字。

　　一把壶，可以包容中国传统的雕塑、诗词、绘画、金石、篆刻等技艺，从而创造出精妙绝伦的艺术品。我知道，相对于那些巧夺天工的紫砂壶来说，我的这些文字还太苍白，它道不清紫砂壶的艺术精妙，无法说出紫砂壶的灵魂思想，也进不了壶的精神内核。但与我，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用自己的文字，来回报家乡的一份个人化情绪。尽管和浑厚内敛的紫砂壶本身相比，我只是触及了紫砂壶的一点点皮毛而已，甚至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做人，呼风唤雨和壮怀激烈当是一种景致。如此，也许是好的，却似乎浮华，也太张扬。和那些人相比，宜兴的那些紫砂大师们或许显得太儒雅内蕴了。然正是这样的儒雅内蕴，养出了陶艺人不疾不徐、气定神闲的大度涵养和独立的精神风骨。记得多年前陪同央视记者去采访蒋蓉时的情景，一番交流后，她把我们带进了她简朴的卧室，找出一串钥匙后，颤微微地打开了老旧壁柜上的一把挂锁，拉开柜门，大略十多把绝世的紫砂壶呈现在了我的眼里。瞬间，时间淡去，在大家的鸦雀无声中整个房间却似乎顷刻明亮了起来。一把把由紫砂壶构筑的世界，使得耄耋之年的蒋蓉显现出如紫砂壶一样浑然天成、古朴典雅。

　　也记得陪同美国著名摄影家戴维在采访徐秀棠大师的时候，他和戴维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们之间的交流完全进入了一种来自陶土的本色状态。我在一旁用照相机纪录着他的紫砂神态，在他的作品面前，我不仅感知着来自深埋在陶都大地下紫砂矿石的美，更体味了一份来自时间和紫砂文化的尊严。

　　还记得多年前去拜会有壶界魔术师之称的吕尧臣时，他那把“沙漠之舟”壶一下子便锲合了我对紫砂壶的衷爱。动与静、旷达和浩渺、人生与求索等等的境况全被一把小小的紫砂壶所涵盖，一把壶的艺术享受给内心带来的震惊是无以言表的。其实，在陶都，一个个陶瓷艺术大师其实就是一本本打开的书，等你去欣赏、去阅读、去品味。在这样的书面前，我觉得大师们一生林林总总的坎坷都显得不足为道了。

　　壶，我喜欢光货，捧在手中长久抚摸，不亚于藏者在抚摸他稀世的灵通宝玉。“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说的就是这个理。贵妃壶好，公主壶也好，文旦壶也好，总之，线条流畅，周身圆润，仪态万千的一把光货紫砂壶，她就像玲珑少女的乳房。这样的壶捧在手中，人和壶没有了丝毫的距离。壶身的温热，通过你双手的婆娑，慢慢传递给你的是一份自然和谐的蕴贴和与生俱来的亲近，我愿意拍手叫好。

　　一把紫砂壶，不仅仅是一个喝茶的容器，它融和了紫砂艺人执着的生命追求和精神寄托，也赋予了紫砂艺人无限的生活柔情。紫砂壶是有感情的，它的格调也是紫砂艺人的格调，是艺人文化修养、艺术修为和人生观的集中体现，它能给你带来的是乡情乡音的温暖，但这温暖只有当它经过与山野的茶叶、与滚烫的开水、与壶的主人日复一日的肌肤缠绵后，它才能渐渐被焕醒出来，并越发出落的妩媚动人。

　　现在正是深夜时分，灯光均匀地洒在紫砂壶上，像给壶穿了一件温暖的柔软丝绸衣裳。壶是沉默的，守着自己内心的山山水水，以泥土的姿态卑微的姿态站立的姿态，高贵地活着。我没有惊叹，我只是沉默。我知道紫砂壶的内心也有着忧伤与温暖，它内心的波澜和壮怀激烈的故事是不需要述说的，壶里壶外的故事，紫砂壶它知道自然会有人懂，也自然会有人在倾听。快乐与痛苦、喧嚣和沉默、神韵和意境，一花一世界，一壶一天堂。品味紫砂，感悟人生。一把黯沉的紫砂壶，能给我们带来我们内心所需要的一切。

　　在结束这篇小文前，我为自己沏上一壶上好的宜兴乾红茶。闻着手中紫砂壶口袅袅上升茶气中氤氲的芳香，听着窗外有滴滴答答的雨在敲打着陶都大地。这滴滴答答的雨声，仿佛紫砂艺人那一双双无形的手，一下一下在噼噼啪啪敲打着黯沉的紫砂泥。供春、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杨彭年、程寿珍、黄玉麟、裴石民、朱可心、顾景舟等等不枚胜数的手，在陶都的大地上塑造着一张属于中国宜兴的名片。这样的敲打由几个人开始，到几十个人，再到几百个人，乃至成千上万，形成了陶都特有的城市乐章。

　　在蜀山脚下、在蠡河边，在岁月的风口浪尖上，一双双林立的手不仅在敲打着紫砂泥土，使得陶都泥土赋予了生命的血液，同时也在执地敲打着包容、谦逊、纯朴、潜行的陶都精神，这份精神顺着古龙窑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成陶都宜兴向世界渐次展开的最自豪最朴素最温暖的黯淡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