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之爱

 　　我曾经在有三百多位作家参加的大会上作一席名谓“鱼爱”的发言，讲到要紧处，全场掌声雷动，许多人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鼻涕横流”。我单讲鱼，讲鱼的爱 情、婚姻、繁衍和家庭生活。这是一杯不加政治调料的咖啡，所以大家爱喝。鲤鱼是鱼类中的代表，尽管本土人氏不喜食鲤鱼，但鲤鱼象征吉祥、图腾，因此，有关 江南水乡风情的系列文章，就先从鲤鱼讲起吧。

　　鱼有一种“仙气”，大凡有水的地方，都有鱼。宜兴最高峰黄塔顶，山顶上有一个小水池，它不与任何水道相通，俨然一个水池，池里却有很多小鱼，当地人把它称 作“仙鱼”。其实，这是飞鸟的功劳——鸟儿吞下鱼卵，鱼卵外面包有粘膜，不易消化，飞经小池上空，将含有鱼卵的粪便排下，鱼卵便在水池里孵化、生长 、繁衍后代了。所以说，鱼的生命力、繁殖力非常强，否则，我们早就没有鱼吃了。

　　我曾经是“鸭子军”司令。放鸭人对鲤鱼特别敬仰。放牧群鸭的，每月逢农历初二、十六都要祭灵官，求灵官老爷保佑生灵太平。而夏天苗鸭进棚、春天母鸭开窝生 蛋、大年初二都要大祭。大祭要用“猪头三牲”：配有前爪后尾的猪头一只，大公鸡一只，鲤鱼一条。猪头、公鸡都是煮熟的，唯有鲤鱼是活的。鲤鱼的脊背上有一 根粗壮的、带有锯齿的鳍，系上红丝线，相近处插一根小竹竿，鲤鱼就吊在空中;祭祀间，为了让鲤鱼活动而取个“活”的好兆头，我们用点燃的香烫一下鱼尾巴， 那鲤鱼立即扭动身子，一付活灵活现的神态亮在了灵官老爷面前，灵官老爷也笑了——燃烧的纸钱灰飞向空中，就是菩萨在笑。敬祭过后，猪头雄鸡修了人的五脏 殿，而鲤鱼则向河里一丢，放生了。

潘小波 原矿清水泥《鱼化龙》

　　有一件事，令我终生不忘。那会，我是个半大孩子，跟随舅舅身边放鸭子。秋后，我们的鸭栏打在钮家村西边的临津荡。不知是为什么事情，舅舅给临津庙里的临津 菩萨许了愿，择好日用猪头三牲大祭。祭庙是男人的专利。一天下晚，舅舅带上我，还叫来一个六岁的、光着屁股的弟弟小坤子(据说临津菩萨喜欢光屁股的小男 孩)，供台上摆上供品，点起香烛，却是鲤鱼没处吊，只能平放在供台上;或许是香烛烘烤炽热的原因吧，鲤鱼一激，猛地蹦跳起来，把香烛打翻了打灭了，那只大 公鸡也滚落地上了。舅舅连连叩头作揖，求菩萨饶恕，还一边打自己的耳光，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这时，旁边走出一位老人(不是和尚)，说，放鸭人，你交大运 了，只要鲤鱼活，万事无忌，往后的一年里,你家肯定人畜 太平，生意兴隆。果真，这一年舅舅家连我7个人，人人健康，生意做得火红;这样，鲤鱼就成了全家人的“天”——其实，那说好话的老人是来收取供品的，他照 样把那条鲤鱼丢下河而把猪头公鸡带回家饱吃好几天。

　　鲤鱼的恋爱、婚姻、生产，是相当艰辛的，有的甚至于搭上了自己生命，所以说，鱼爱是一种酸涩的过程、危险的境界：爱得疯，爱得痴，爱得呆，爱得忘乎所以， 极容易让人捕捉，它还得去爱。初夏，大雨滂沱，河水流动，鲤鱼就要发情交尾了。农民管鱼发情叫“啸子”：呼叫子女，非常贴切。发情时，雌性鲤鱼身上散发着 一股浓郁的香气，这种香气比法国香水还香，那简直就是一种“迷魂香”，我们就叫它“香婆子”，它能招来数百米之外的雄性鲤鱼;一条雌性鲤鱼发情， 会有十几条，甚至几十条雄性鲤鱼追随、求爱，前拥后翻，横蹿竖跳绞成一团，一场真正的“求爱大战”就这样开始了。这种“群恋”，鱼儿很容易就成了人们的盘 中餐。聪明的渔人先捕获一条个体较大、不伤鳞片的香婆子，一条细绳子作“保险扣”扣住它的脑袋，系在长竹竿上，在河港中慢慢牵引，引诱雄性鲤鱼;等到浅滩 处，提起预先准备在那里的鱼罩(竹筌，“得鱼忘筌”一词即来自此处)，龛将下去，最多时一次竟是罩上一二十条雄性鲤鱼。这是因为鱼儿们爱得太深了，昏迷一 团，即使前面是火坑，是油锅，也不放弃这个求爱的机会。雄鲤鱼个子都比较小，斤把、二三斤重，却是活泼，好动，劲足，如同一个“毛头小伙子”，有爱就冲， 生与死管不了那么多，这就叫“拼死相爱”。

　　最终，雌性鲜鱼会选择一条个子大、雄性强、健康有力的雄鲤鱼作为自己的交配对象。它们凭借自己的力量，甩开那些小家伙，向深广的水域蹿游;蹿游中时而蹦 跳，打起一个个水花;那种水花漂亮极了。“恋爱期”将过，就到了“预产期”。这时，它们会向有水草的水边游来。它们不会将卵产在茫茫白水中。产卵时，雌雄 鲤鱼一边摆正身子平稳地向前游动，一边产下卵子;雄性鲤鱼则尾随其后，一边排出精液，一边甩动尾巴，将自己的精液同鱼卵搅和，这样鱼卵就受精了。这是鱼的 一种悲哀。积聚一年的精力，追呀，游呀，蹿呀，跳呀，最终却是落了个“体外排精”……

　　鲤鱼产下卵，就不管它的子女了。鱼卵被包裹在随水浪打起的泡沫中，就在泡沫中孵化。成活率很低。这也是大自然的造化。一条大鲤鱼一次能产下几十万、几百万颗鱼卵，假如每一个鱼卵都能孵化成鱼，成活、长大，江河湖海里就全是鱼了，这样连一条鱼都活不下去了。

　　北方人视鲤鱼如宝，有贵客上门，少不了一条鲤鱼;只要有鲤鱼，其它小菜不作计较;但假如满桌的好菜而不见鲤鱼，客人多是不喜欢的。而南方人，特别是宜兴 人，把鲤鱼看作是“落脚货”，“活碧新鲜”的鲤鱼也就两块或三块钱一斤，也很少有人买一条回家，把鲤鱼拎在手上也觉得“没面子”，熟人遇上了也会说，呔! 怎么买一条鲤鱼啊?无形之际，鲤鱼就和穷人相连了。这是南北之间的文化意识，好在本地有20来万流动人口，那些外来的北方人，则专挑价廉物美的鲤鱼买，那 就是今日市场的新风景，两种文化观念的辉映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