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清白村

 　　走近清白村，你有不敢抬脚再往前走的感觉，你会不由自主揉眼睛，你会产生误入时光隧道的错觉。每一堵斑驳断墙，墙角的虎耳草，爬山虎，一口不起眼的水井， 一根随时要倒塌的廊柱，一段琥珀色的落水沟，一根生锈的钉搭，说出它们的年龄都会吓你一跳，叫你屏住了呼吸，叫你不由得浮想联翩，原来历史并没有走远，它 们可以像风一样消失，还可以像水一样回溯。在某个拐弯处，在清白村，我与四百年前的时间相遇。

　　一、我支教的烟林中学，从地理概念上讲，地处宜兴西部的鲸塘(现并入徐舍镇)。从宜兴车站乘公交车到鲸塘，1小时，徒步2.5里到烟林中学，再骑自行车5分钟行程即可抵达。

　　清白村并不为更多人知。我是个喜欢在课余时间四处闲走的人，因为我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一个孩子一定热爱她脚下的土地，除了像一只鸟落在一朵花的上面，我是 一个简单的人，自然本身就足以叫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所以我很快发现了学校周围许多特别的村庄，从现代意义上说，她们地处偏僻，落寞，只有一群群固执的空 巢老人仍在固守。他们大多保留着上个世纪的穿着。在其他一些村子里已经荡然无存的农具，在这里得以继续勤勉劳动着，某一瞬间，我确确实实感到慵懒的时光在 这里停顿了。但是他们又并非与世隔绝，我曾经在路经一片田野时，碰到一对土得掉渣的老夫妻，一只收音机在劳动的地头时髦地转着属于自己的节拍，不少洁净农 舍还进行了城市化的内部装修，但是足够的空间距离和沿途的丘陵仍然是最好的屏障，所以，当我还未走近她们时，她们天然的美就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来。

咸子情 原矿紫泥《玉笠》

　　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我不断迈脚。现在我要说出她们诗意而感性的名字：锅底山、胥藏、南庄、庄村、诚庄、朱家村、烟山、塘头、沃渎村、盛家村、米西、斛里……在鲸塘的区域图上，她们如一瓣一瓣微卷的荷叶恣意荡漾在密密水荡间。然后，我遇到了清白村。

　　二、穿过一个伫立着青色芦苇的水塘，一片槐树和柿子树林，走进清白村。一条青石板路从村口延伸出来。最先相遇的是一个豁口大得臼，遍布鱼鳞状坑洼，前几天 突如其来的的雨水正在她体内泛滥。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意刹那微凉地在空气中蔓延开去。不用转身，向左，抬头，是马家老宅一处遗址。江南旧式的巍峨门楼完好无 损。整块青石凿成的条形户槛。路遇一位慈祥老爷爷，自称是马家后人，他告诉我，这里曾经受到太平天国和文化大革命的双重破坏。几场持久粗暴的火烧和拆卸 后，除了十几根柱子和残存的屋顶，土质的内芯早已分崩离析，空荡荡的墙体裸露出黑色砖石，房柱也呈现出返璞归真的黑色，有几根柱子已经做出随时倾塌的姿 势，但那个动作突然就固定在了那里，他们就坚韧地活在了那里。

　　给这抹灰色调带来改变的是屋顶上一丛一丛的瓦花。现在她们还在沉睡着。如果在秋天，一簇簇浅紫红色的瓦花在墨绿色村庄和黑色瓦片中拂动，那是非常和谐亮色 的水彩。微妙的是，瓦花在上了年代的房屋上才会出现。她们是上苍在大地显灵的密码。老辈们说，只有在地里生出了根，天上的瓦片才会像植物的枝头开出一畦畦 花。当地人说瓦花用“飞”字。她们会悄无声息在天空中游走，整个清白村不管是新屋还是旧屋，全浮着一蓬蓬红云，煞是好看。所以在清白村美丽的秋天将更美 丽。

　　前后墙门砖刻门额上“清白遗风”、“竹苞松茂”仍清晰可辨，据说是朱熹所题。马氏旧宅属明清建筑，有四百年的历史。清白村古称马家庄，是马氏族人的集居 地。马氏是当地望族，在朝做官累代不断，着实光宗耀祖，显赫乡里。史书记载：马氏十二世孙公遇是理学家朱熹的学生，被其赞为“操若清冰，行同白璧”。马公 遇因官场腐败，终身不仕。他的胞弟马公迪在朝官拜尚书，他劝弟弟马公迪辞官还乡与己一起传道授业，开蒙启顽，自守清白，两人自此以教读学生为业，留下遗 训：“清白为人”。人称“清白先生”。卒后落葬，乡人称为“清白先生墓”。马家庄也被称之为“清白墓”或“清白里”。清白村名由此而来。

　　屋下门口东北角，有水井一口，井口簇生绿色蕨类植物。井水清冽，井边一湿漉水桶，说明这口古井还在润泽着几百年后的后生。只是井栏弃之一旁，很有趣的是填土栽了鸡冠花，去年秋天我来时鸡冠花已经开败，现在她们又自发地抽齐了绛红色新叶。

　　与老宅相呼应的是后人的新楼，不知为何也染上了几分古意。掩映在树荫中的红砖转角露天楼梯，院墙上巨大茂盛的仙人掌如一部无声的瀑布，屋前是吉祥如意的天竺枝。水泥场院尽头处四季常青的菜地又让人嗅到一缕鲜活的烟火味。

　　三、有了很好的向导，马爷爷欣然要与我一起“走走”。沿着水泥夹弄前行几十步路，一块开阔的场地豁然映入眼帘。这曾是一块数百平方丈的砖铺石场。老人说， 很多一人长的青石，被村民造房时挖去当了地基，剩下的，要么浇铸了水泥被当做自己的场地，要么被杂草覆盖重归于大地。

　　石场曾经一字排开鼓形旗杆，现在仅有石墩三个，猎猎的旗帜早已随风消散。石墩内被泥土占据，正盛开着枝叶阔大的大理菊，它们现在的身份是两个现成的花盆。 上马石、拴马石柱也早已不见了。它们曾经的位置上晾晒着两双童鞋、一只筛子。去年秋天经过这里时，我见到一位八十多岁的白发婆婆，以倾倒的姿势抱着一只旧 筛子，她在用仅余的眼力辨析一堆豆萁中是否还有一颗遗漏的黄豆。她久久地张开着嘴巴，她的动作微微颤栗着停在空中，她全神贯注望着我，这个寂静村子里的不 速之客，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可是除了那只空筛子，这次，我四处张望却再没有见到那位可爱的婆婆。

　　马爷爷告诉我，马氏宅第从明代至清代中叶已臻完美。太平天国时期，马氏府第大部分被毁。清末，马氏族人中发迹者将宅第修葺。至民国初年，马氏有深宅大院5 处，广舍连片，占地面积1.5万余平方米。房舍计99间半。经文革破坏，马氏分祠、宗祠房舍被逐渐拆除。只有五门之中西第二重墙门及部分房舍院落，较为完 整保存下来。

　　说话间我们来到宽宏高敞墙门下。门前由相关单位立碑一块，内容陈述清白马氏旧宅是全市保存面积最大，年代最久远的明清建筑，已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巧 的是，户主是烟林中学退休教师马柏廉。马老师居住在与老屋毗连的新楼房里，他正用深度眼镜反复丈量着《鲁迅全集》。他家长台上摆满的书也大多跟鲁迅有关。 声如洪钟的他说就喜欢鲁迅。他说这些书已读了不下二十遍。老人家非常健谈，针砭时弊，臧否人物，思维敏捷而活跃。落在下午阳光圈成的椭圆金色光晕中，他目 露忧思面容清癯，让我几次产生错觉，眼前晃动的侧影分明是几百年前手执长卷的公迪和公遇。

朱建伟 原矿清水泥《石瓢》

　　马老师年轻时有过很好的机会，他高考得过全县第一，后来因为成分回到乡里，做了个教书先生。现在村上在宜兴各地教书的，就有几十个，不知道是不是老祖宗的脾性，在骨头里传了下来。他说。

　　马老师拥有祖上传下四进五间的老屋。第一进平房，光线较为昏暗，沿墙堆放的稻草堆正在逐渐失去金色。与之为伴的是一大摊剁碎的猪食，一筐儿沾着泥屑的土 豆。左手边有一灶台，保存着较为原始的风貌。井罐内水微温，一只铁锅空空，另一只锅里的猪食正腾着白汽。灶窝内有火钳、火叉，余火微红。一瞬间里它们把我 带回了难忘的孩提时代。那种似曾相识的平凡带给我一阵平静的反刍。我站在那里满足地发了一会儿呆。

　　一扇浮起抽象云朵、花卉、飞鸟图案的后门，显示着主人朴素审美观。它把我们迎进了第二进房。每进都有与房屋等高的坎墙，木格栅窗户把光线调成各种色块。一 二进房之间有宽敞的天井，东边花坛里一棵静默的腊梅树辉映在旧窗前。这里的一草一石均与屋子同龄。花下是泛着苔藓色的虎耳草。汁液能治中耳炎。马老师说他 已治愈了几人。这次相遇是缘分，他很高兴，要纪念，所以挖出两棵虎耳草执意送我。花坛里十几个夸张的人物雕塑吸引了我，他们差不多热水瓶大小。马老师说是 一些门楼上拆下的浮雕，他收留了下来。他们腾云驾雾，手持剑戟，有的面目凶恶，大概是民间镇宅的神仙。

　　四、沉默的土地更属于风情万种的传说。在鲸塘诸多的传说中，马文才与梁祝的故事，在民间流传最广，也最具代表性。这个版本与传统意义上的梁祝有所出入。晋 朝时候的马家庄，小伙子马文才到碧鲜庵读书，与呆头鹅梁山伯和女扮男装的祝英台结拜兄弟。美丽的祝英台偏偏爱上了傻里傻气的梁山伯。但英台父母看上的是马 文才，于是百般阻扰山伯接近英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英台和文才无奈被订下婚约。山伯终于因郁郁寡欢病逝。山伯所在梁家庄纷纷指责文才不该夺人所爱。有 苦说不出的文才为保清白撞墙而亡。文才虽死，按照祖宗成法，英台仍要抱牌成亲。送亲队伍行到半路，祝英台乘人不备，直上山伯墓地，等众人赶到时，英台已不 见，只见两只美丽的蝴蝶从墓中飞出，在人间翩翩起舞。另说马文才没有死，是抗婚出走，以后在外地做官至晚年回归故里。据传他为官清廉，造福一方，为子孙留 下“为人清白”遗训。

　　在马老师的叙述过程中，我把头再一次扭向那个四百年前的花坛，几只白色的蝴蝶在翩飞。它们中的一个一定叫马文才。这个故事伴我度过了一个美丽而略带伤感的下午。

　　是该告别的时候了。村庄前方一条宽阔无声的河流默默走向远处。几处清代石埠上有鲜艳妇女在捣衣。沿原路返回，几乎每家屋前户后都有生根的石臼，石墩，石 磉、风化的石板，曾有一个冒失闯入的外地写生队，想用一辆偌大的卡车以十几元一个的价钱，让这些寂寞的石头从村子里集体搬迁。是一个村官的阻扰，使得这些 石头至今在原地与村子为伴。与村子接壤的田地里，所有苍绿色的松树下，是模糊的墓碑。离开的亲人在这里重新回到了久违的土地。他们不是被遗忘，而是以另一 种方式被记忆。